老太有頂舊氈帽-中國新傳說
老太盤腿坐在炕上,凌亂的白發從她那滿是褶皺的臉上垂下來,黯淡的目光緊緊打量著眼前的那頂舊氈帽,干癟的手在舊氈帽上撫摸著,嘴唇哆哆嗦嗦著想要說出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想當年,她在氈匠鋪村可是挺有福氣的人。她的福氣,是因為她的男人是個氈匠。她男人會搟氈子,還會搟氈帽。搟氈子這活是他們祖傳下來的。那時,她男人每當農閑了,便領著兒子外出給人家搟氈子,掙幾個活錢。有那些活錢的滋潤,老太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住的是磚瓦房,有吃的又有穿的,這在那個饑餓的年代里,尤其是在貧困的氈匠鋪村就是數一數二的了。因此,老太整日穿得干凈水滑,保養得白白胖胖,有點貴婦人那種派頭。
老太和她男人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叫大栓,女兒叫文秀。大栓和文秀都沒有念過幾天書,只念完了村里的小學,初中設在三十多里外的秀水鎮,村里沒有幾個孩子能去讀初中。
大栓誠實聽話,從15歲起就跟爸爸學搟氈子,大家都管大栓爸叫氈匠。氈匠很顧家,在外面掙的錢,從不亂花,把錢都用在了家里,他自己從不抽煙不喝酒,跟老婆一心一意過日子。
到了上個世紀的80年代,農村實行了責任田,農民不愁吃不愁穿了,就想把日子過得舒心一些,搟氈子的人家就越來越多,氈匠和大栓的活計也就越來越多。父子倆在外忙,老太在家忙,家里的責任田都是老太一人干,那時的老太體格好,啥毛病沒有。
他們用積攢下來的錢又蓋了一處磚瓦房,不用說,那是準備給大栓說媳婦的。
大栓跟他爸一個樣,話少,只知道認認真真做活,從不過問錢的事,反正穿的不孬吃的也不孬,瞎操那心干啥?
氈匠也從不跟他說錢的事,給人家干完活,收了錢,回家就交給老婆,老婆在家等著這錢有許許多多的用項,種田要買化肥,要攢錢準備蓋房子給兒子娶媳婦。
1982年,大栓娶了媳婦,大栓媳婦云燕是鄰村最漂亮的姑娘。這云燕一過門,就有嶄新的三間大瓦房等著她,這在氈匠鋪村,可不多見。
第二年文秀出嫁了,嫁給了秀水鎮的一位中學教師,小日子過得自然不錯。
這時的氈匠已經將近60歲了。
生活的重擔和過度的操勞已經讓這個男人的腰越來越佝僂,但他依舊和大栓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
每當大栓回來,云燕就把手一伸:“拿來。”
大栓問:“啥呀?”
云燕嗔笑著說:“錢呀!”
大栓嘟囔著說:“這么多年,我從來就沒見過錢的影兒。”
云燕就問:“那你和爸掙的那些錢呢?”
大栓用手指指兩處大瓦房:“這不在那擺著呢。”
云燕摟住大栓的脖子撒嬌說:“你呀,死腦筋。以后多長點心眼,咱爹媽攢錢干嗎用?還不都是咱的?不如你就當這個家吧,替爸把錢管起來。”
大栓憨憨地說:“不操那心。爸媽就我一個兒子,攢多少還不都是咱的?”
云燕不高興地說:“那不一樣。爸媽除了你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嗎?你以后得長點心眼。”
聽了云燕的話,開始大栓并不怎么理會,可架不住云燕的枕邊風長吹不懈。
后來大栓就跟氈匠說:“爸呀,你年紀也越來越大了,記性不好,這家里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氈匠皺皺眉頭問:“這都是云燕的主意吧?”
大栓答:“云燕也是為您好。”
氈匠便不再言語。
以后,大栓就負責聯系活計,當起家來,管起錢來。
終于,氈匠64歲那年體質越發的不好,便不再出去給人家搟氈子了。而大栓也買了拖拉機,干起了拉腳的活。
因為搟氈子已經沒有活了,大家都去集市買機器搟的氈子,手工搟氈子成為了歷史。
大栓和云燕的日子就跟芝麻開花似的一節一節往上升,而氈匠和老太的日子卻一天不如一天,氈匠不能再掙活錢了,靠種地生活,還得吃藥治病,老太的毛病說來就來,一家兩口人,一對藥罐子。大栓和云燕住著新房子,對住在老房子的爹媽不聞不問,十天半月也不打聽打聽,更讓老兩口有氣的是,大栓和云燕截長補短地來家里翻箱倒柜,說是找什么東西,每次翻都翻得盆朝天碗朝地的,跟土匪來了差不多。
氈匠和老太徹底寒心了。他們知道這兩口子到底來翻什么。
有一天,氈匠把過去搟氈子用的工具收拾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
他對老太說:“文秀說讓我紿她男人搟個氈墊,一直沒工夫,我覺得這幾天精神好點,家里還有點好牛毛,就給她搟一個,這輩子,也就算是最后一次活計吧。你去秀水鎮看看文秀,順便給我買塊布,做個褂子。”
老太心酸地看看氈匠那件已經穿了十多年的舊褂子,點點頭,就搭腳坐大栓的拖拉機去了秀水鎮。
氈匠自己一人把大門關嚴實,躲在屋里忙起來。
他搟了大半輩子氈子,自己卻沒鋪過氈子,可給大栓和云燕搟了單人的又搟雙人的,而且都是加厚的,用去了他足足30斤好牛毛。
女兒出嫁時,他本想也搟一塊厚厚實實的牛毛氈子送給女兒做陪嫁,可云燕說,如今都時興機器搟的炕氈。云燕所說的炕氈,就是鋪滿炕的那種氈子,薄薄的,簡直就不是氈子。大栓不幫忙,他就沒法搟。這搟氈子的活可不是一個人干的。他和老伴就一直心里愧疚。
后來女兒心疼男人坐辦公室,怕冬天著涼,就想讓爸爸給搟一塊小氈墊。
氈匠想,這點活自己就能干,趁著自己這兩天還行,就趕緊給搟了,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愿。氈匠搟了一塊足有一寸厚的氈墊,把他對女兒的愛對女兒的情都搟進氈墊里了。
第二天,他又開始精心地挑選牛毛,幾乎是一根一根地挑,清一色的褐色牛毛。他把平生的本事都用上了,搟出了一頂牛毛氈帽,圓圓的很精致。他把這頂氈帽戴在頭上,沉甸甸的,暖和得很。從此,氈匠鋪村的人就看見冬天里氈匠的頭上終日戴著那頂牛毛氈帽,很滑稽的樣子。
兩年以后,氈匠到底抗不過命,眼看著就要奄奄一息了。
氈匠見旁邊只有老太一人陪伴著自己,知道兒子、女兒都忙他的后事去了,便顫抖著把那頂舊氈帽遞給老太,使勁攥著老太的手說:“好好保存,它是你以后的活命的東西啊!”
老太不明白氈匠的話,拿著氈帽左看看右瞧瞧,也沒有發現什么秘密。
氈匠用手抖抖地捏住氈帽的頂部,低沉地說:“里面有寶貝!”
老太聽后大哭:“我不要什么寶貝,我要你不死!我把這寶貝賣了給你治病!”
氈匠搖搖頭:“治得了病,治不了命,這寶貝你好好留著,到了快動彈不了那天,再用!別想指望那兩個牲口。”
氈匠說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