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等你-情感
記者叢樺在十多年前的一次采訪中,遇到一位使她久久放心不下的老太太。
老太太講,她是二十三歲結(jié)的婚,新婚十八天后,丈夫跟隨大哥、二哥去了臺灣,從此再也沒有相見。
她那時多年輕啊,是一朵開得正紅的花兒。沉浸在新婚的喜慶、熱烈和幸福中,還沒有回過神,新郎就像鳥兒一樣展翅飛離。開始她覺得這沒什么,兩個人的新天地正在她的憧憬中緩緩打開,多彩而芬芳,這減輕了她的擔(dān)憂和憂傷,新郎的離去如同出了一次遠(yuǎn)門,很快會回家的。
可是,慢慢地,她才明白自己走進這個家門,就仿佛是專為日后等他而來的。在她的生命和生活中,“等待”這個詞的分量最重,重得猶如生死承諾,而做出承諾的只是她一個人。
是戰(zhàn)爭殘酷地分散了兩人,那么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丈夫一定會回家的。抱著這種信念,她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堅守在家里,只為等他。
越等,她越心疼他,越思念他,越渴望他回來。大嫂、二嫂相繼改嫁了,連公公婆婆都過來勸她別等了。在他們看來,這明擺著是空等一場。可是她偏偏要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等下去,也許在她看來,等本身就是希望,就是生活,再艱難的等待都有一個結(jié)果,世上沒有真正空著的等待。
在她遙遙無期等待的時候,遠(yuǎn)在臺灣的丈夫曾經(jīng)給她寫過一封信,告訴她“回來遙遙無期,不要等我,你另尋幸福”。在親人們看來,這是一封訣別信。她卻似乎從中讀到了一種憐惜疼愛,依然說不怨他,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回家的。她永遠(yuǎn)忘不了他離開家的那天早上,是笑著跟她說話的,話的內(nèi)容她早已經(jīng)刻在心上:你在家,要好好照顧老人,我辦完事就回來。這句話停留在了她的生命中,任憑再大的風(fēng)雨都吹不走它,淋不壞它。有了這句話,再漫長的時間都會縮短,再遙遠(yuǎn)的距離都會變近,心里有愛、有希望的等待是不在乎時空阻隔的,大不了把一年當(dāng)做一日來過,讓命運的荊棘開出最柔軟、最美麗的花瓣。
她經(jīng)常在夢中夢到他,還從親戚那里要來了他從臺灣寄來的照片,翻拍后放大,用木質(zhì)相框罩起來,掛滿了墻壁。在她簡陋的家里,連一臺電視機也沒有,但她擁有這些時刻都能看到的照片,并不覺得生活的清貧和貧乏。叢樺前去采訪她,她已經(jīng)有七十七歲了。叢樺感動地說:“老太太滿臉皺紋,但面目可親,沒有絲毫我想象的怨婦神情。她始終微笑著向我回憶,即使說到斷腸處也不落淚,真是堅貞。”這真的令人動容,不由讓人想為她祈禱奇跡。更令人意外的是,一次,她所在的石馬街組織婦女體檢時,醫(yī)生發(fā)現(xiàn)她竟仍是處子之身。此時,她四十歲。
十年后的一天,一位朋友突然告訴叢樺:“老太太去臺灣回來了!”這一刻,叢樺的熱淚奪眶而出:老太太依然活著,她的丈夫依然活著,他們居然能在有生之年有緣相見,這真是一個令人喜極而泣的奇跡!
老人打開門,仍舊是那張慈悲的笑臉,而且笑容更深了。聽說了記者的來意,老人親熱地叫她“叢姑娘”,還說“我終于從地獄里走出來了”,話語里飽滿地含著她此時的幸福和喜悅。
原來,年過八旬之后,她病痛纏身,生活幾乎不能自理,既擔(dān)憂等待他的日子所剩不多,又害怕等到他回家后,自己照顧不了他,反而成為負(fù)累,開始對照顧她的好心人說:“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誰知絕處逢生,一位陌生的女士聽說了她的故事,深受感動,資助并陪同她飛往臺北,圓了她“我一定要去臺灣找他”的夢想。
他見到她的一瞬,萬分愕然,竟說不出一句話。
她卻一點兒也不隔閡,自然、親密得一如六十年前。
她輕聲細(xì)語,高興得好像一朵開得正紅的花兒:“我是李玉秀,你的妻子,這些年我都想見到你,我想你呀!”
正如她所想,他在這里從未再娶,一直單身,像她那樣幾十年如一日地等待著一個愛人,一個親人,一個冤家。
但是,滄海桑田之后,他并不認(rèn)她,拍拍她的胳膊請她走,還說自己要吃飯了。
“我和你一起吃飯。”她依舊笑吟吟地看著他,覺得他就是一個變得有些認(rèn)生的小孩子。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哭,好不容易見面了,彼此都應(yīng)該好好地笑一笑。當(dāng)老人對叢樺說起他一個人過生活的臟亂、孤苦時,方才傷心地抹起眼淚——一滴眼淚滴落的時間竟如此漫長,漫長過半個世紀(jì)。
叢樺臨走時,老太太突然問:“你說怪不怪,怎么他也是一個人呢?”
叢樺忍住淚水,安慰她說:“他心里有你,記著你。”
老人點點頭,有些羞澀地笑著。這一刻,她會覺得自己是世上開得最好看的一朵花兒嗎?
心愿已了,左鄰右舍覺得老人的身體和精神會垮下去,商量著要送她去敬老院。她竟像又活了一次,神采飛揚地說:“我不去敬老院,我要在家等他回來。”
一朵花兒竟然在愛和希望的等待中永不凋謝,一世盛開,這該讓多少人感到意外和震撼啊!
人世間最有情有義的等待,也許就是這樣在家里堅貞不屈地等待一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