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滓-成長
時間大概是2007年,季節似乎是春天,只記得穿著單薄的衣服還有點冷,但是江南的繁花卻已經快謝盡了。我陪一個遠來的朋友在蘇州玩,只有一天時間,匆匆在各個景點之間趕路,最后一個地方是寒山寺。
寺廟總是大同小異的,山門、彌勒、鐘鼓樓、文殊觀音殿、大雄寶殿,一層一層進去,都是年代并不久遠的仿古建筑。隨處可見的現代人題詞、大銅香爐里滿滿的五十塊錢一束的香、把老樹枝條壓彎的紅布條……一切都不新鮮。臨走的時候回望,看到門口大石頭上刻著一首詩,以為一定又是那首《楓橋夜泊》,無可無不可地湊近一看,竟然不是。是首五言,沒有署名。來不及記下來,只拍了張照片,就被朋友叫走了。
后來查知那首詩的作者叫寒山,是唐代僧人,曾住持于寒山寺,寺院就是因他得名。寒山和張繼的經歷有相似之處,都是科場不得意。張繼落榜或許是因為文章做得不好,寒山就讓人哭笑不得了,是因為長得丑。果然這是一個看臉的世界,就連豪邁的大唐也不例外,想當官先得方面大耳,儀表堂堂,不能丟了朝廷的臉面。世事諸多荒誕,已經成了合情合理的“常識”,被“常識”欺負的人們,到哪里說理去。丑人寒山三十歲的時候已經落榜四五次,終于放棄,不跟你們玩了,托缽浪游去。佛陀看紅顏皆是枯骨,長得多丑他都不嫌棄。后來寒山活到一百多歲以壽終。一百歲的人行將就木,長得也像一塊木頭,臉上只有歲月斧斫的痕跡,丑和美都早已剝蝕殆盡。
張繼的“夜半鐘聲到客船”里是不得志的凄冷,是紅塵里的愁緒;寒山的“更過三十年,還成甘蔗滓”則已然跳出方外,只剩下一束略帶悲哀的目光了。
在這首沒有名字的詩里,“嬋娟子”只是“色”的一個象征,寒山不是在講一個老生常談的人老珠黃的故事,而是在講整個生命旅程。生命中的所有表象、經歷、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肌膚觸到的,都是金玉之下的敗絮,或者敗絮之下的敗絮。主流價值觀一向不喜歡虛無主義,因為虛無容易導致消極,對個體和群體都有害無益,但是它永遠無法禁絕虛無主義,因為它說的是對的——生命盡頭,就是虛無。
寒山的詩,對照著寒山寺里求福、求財、求姻緣的香火,又是一幅荒誕的世情畫。
回避“塵歸塵土歸土”的結局,就在有限的生命里埋下了恐懼的種子,要用諸多索求去填補這空洞,宗教也不再指引靈魂,而指向功利。
可是人必須經過對虛無的領悟和接受之后,才能真正欣賞生命,才能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甘蔗嚼到最后必然一嘴無味的渣滓,吃不吃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