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年豆蔻,誰許誰地老天荒?-情感
在愛情的世界里,等待蒼老了誰?不是別人,而是那個真正付出了愛的人。
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女兒、元勛的夫人、大學教授,相信,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選擇,已近暮年的許鹿希一定不會留戀這些看似繁花似錦的東西,如果可以,她寧愿用所有這一切,換回一份庸常的幸福與和那個男人一生的平靜相守。
然而,世上沒有如果,從她選擇嫁給鄧稼先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注定將擁有太多的牽掛與等待。
他們的父親都是北大的教授,他們在一起長大,有過快樂的童年,從小兩個人便跟隨各自的父親在北海泛舟,聽燕園里的朗朗讀書聲,彼時,小小的她如自家后院角落里的一株蒲公英,清淡,雋美;而他雖然頑皮,卻聰穎好學,超強的理解能力與邏輯思維能力讓老師和同學們刮目相看。
在那個青春涌動的豆蔻年華里,一對小兒女許下了地老天荒的承諾。
想來,如果沒有那場戰爭,也許他們的人生會像許多人那樣,讀書,相戀,結婚,生子,一路順風順水,終身守一份現世安穩的幸福,生活得簡單而快樂。然而,無情的現實紛亂了人生的腳步,“七七事變”的突然到來使她的父親不得不帶著全家南逃,而他一家因為父親重病,喀血不止,滯留下來。
他目睹了日本人的殘忍,侵略者屠刀下山河破碎、哀鴻遍野的慘狀成了那個少年心中一塊疤,稍一染指,便鮮血淋漓。也正因如此,才促使他在拿到美國大學博士學位的第九天,便踏上了返回祖國的路,他深知,外國的一切再好也是人家的,母親只有一個,她的榮辱永遠與你相關。
他回來了,他們如愿以償地走到了一起,婚后,兩個人在各自崗位上為了新中國的明天發奮工作著,5年,那是這場愛情中最安逸幸福的一段時光。
一切的改變,來自那個宏大的國家戰略,他匆匆地與她告別,然后便人間蒸發般沒了音信。那一年,她30歲,女兒只有4歲,兒子還在牙牙學語。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但她懂他,她知道,能讓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拋妻棄子隱姓埋名去做的,一定是了不起的大事,她不知道如何與他聯系,她能做的,只有等待,遙遙無期。
她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孝敬雙方父母,撫養一對兒女。那個女人,一個人的身上,擔了兩個人的責任卻無怨無悔,只因,這一切,她是為他做的,而他所做的一切,是他想做的,她愛他,便不計較所有的愛恨得失。
白天的忙碌讓人顧不得去想許多,然而到了晚上,當青白的月光穿窗而入,那些蟄伏著的牽掛與寂寞,瞬間如萋萋的荒草,在她的心里,一路瘋長開來。
及至羅布泊的上空騰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她才知道,他去研究原子彈了。那個時候,抗美援朝的戰爭剛剛結束,美帝對共產主義的新中國虎視眈眈,蘇聯亦在中蒙邊境屯兵百萬,年輕的新中國腹背受敵,在這種情況下,國之利器的橫空出世對于保障一個民族的和平是何等的重要?!
她理解他的沉默,原諒了他對自己的守口如瓶。
那個時候的她天真地以為,他的任務完成了,自己那顆因漫長的等待而被時光折磨得滿目瘡痍的心可以得到片刻的喘息了,然而,她卻不知,原子彈之后,是氫彈,氫彈之后,是中子彈,等他將所有這些研究完成后,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28年。
他回來了,他走時,還是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回來時,卻已是鬢染霜華,并且,他回到她的身邊,不是因為他可以休息了,而是,他患了癌癥。
這種病,在當時已經不再是絕癥,然而,因長期從事核研究工作,他骨髓里面已全是放射性物質,一做化療,白血球和血小板便跌得很低,全身大出血。
直到此時,她才知道,每一次研究中出現事故,他都是沖在最前面。甚至,有一次,做空投實驗,氫彈從飛機上丟下來,降落傘沒打開,直接掉在了地上摔碎了,因為沒有準確的定點,一百多個防化兵去找都沒有找到,他去了,結果,氫彈被他找到了,他深知氫彈被摔裂后的風險,卻一個人搶上前去把摔破的彈片拿到手里,仔細檢驗。不僅如此,每一次裝雷管,他都堅持自己去做,他平時待他的下屬如兄弟,沒有一點官架子,只有這時,他才會以院長的權威向周圍的人下命令:你們還年輕,你們不能去!
28年前,從他接到命令的那一天起,他便做好了碎首黃塵、馬革裹尸的準備,他知道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
1985年7月31日~1986年7月29日,是他們相處的最后的日子,結婚33年,他們卻只在一起待了6年,而且,最后這一年于她,不是幸福,而是折磨。她是學醫的,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鮮血從他的鼻子、嘴里、耳朵里瘋狂地涌出,看著他的身體被止疼針打成了蜂窩卻依然被癌癥晚期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無數次地,看著他疼得在床上輾轉,她卻束手無策,深深的自責如千萬只螞蟻,嚙咬著她的心。從他住進醫院到他辭世,363個日日夜夜里,心疼是那個女人唯一的表情。
1986年3月29日,預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對她說,“我有兩件事必須做完,那一份建議書和那一本書”,他指的是關于我國核武器發展的建議和規范論,那之后的4個月里,他在病床上忍著劇痛完成了它們。
“我不愛武器,我愛和平,但為了和平,我們需要武器。假如生命終結后可以再生,我仍選擇中國,選擇核事業。”
事實表明,他與她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那一年,蒼茫大漠里騰空而起的蘑菇云,如一把利劍劃破浩瀚長空,支撐起了這個東方巨人半個世紀的和平,讓那個飽受欺凌與污辱的民族從此踏上了昂首挺胸的復興之路。
多年以后,她已經忘記了如何歇斯底里的去痛苦,只是靜靜地守候著屬于他們的一切。家里擺設,還是他在世時的模樣,連他坐過的沙發上的毛巾都沒有換過。
在她的感覺里,他仿佛從未離開,他只是像以前那樣去了大漠戈壁,他那爽朗的笑聲和他那矯健的身姿,早已深深地扎根在她心底最溫柔的地方,出現在她依舊年輕的夢里。她靜靜地守著一份白晝里的夢,守著一份緣,不凄涼,也不惆悵。
1999年9月18日,北京召開兩彈一星功臣表彰大會。當年那些參加兩彈一星研究的年輕人,如今都已是耄耋之年。大家說笑著,喜氣洋洋地來接受屬于他們的榮譽,整個會堂始終洋溢著亢奮、激動人心的氣氛。
然而,鏡頭轉入,人們驚訝地看到,一個蒼老的女人,在眾人的歡笑聲中,撲伏在前排的椅背上,無聲地啜泣著……
是她,眼前的一切無情地將她沉睡的記憶喚醒,一些細節,在她的心里,縱橫交錯……
那些當初花兒一樣的愛情,被無情的現實雨打風吹去,剩下的,唯有鈍鈍的疼。此刻,所有屬于他的鮮花與掌聲,帶給她的,不是幸福與快樂,而是碎了一地的夢。
她不愿意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一切的一切,昭示著,他已經走遠,他帶走了屬于他的敬仰與榮譽,卻將思念與孤獨無情地留給了她。也許,他只是天地間的一個人,可于她而言,他是她的整個世界,那曾經是她全部的心思和等待??!
然而,她懂他,她從來沒有因為他的選擇而責怪過他。她說,她不僅見過洋人,還見過洋鬼子;不僅見過飛機,還見過敵人的飛機在空中盤旋轟炸自己的家園;不僅挨過餓,還被敵人的炮火逼著躲進防空洞忍饑挨凍……
正是有了這些經歷,她才理解他,理解他為造核彈而和自己分離28年之久,她知曉他的不舍與他的不忍,她亦明白,一個男人用生命去踐行“精忠報國”的誓言必將是何等的慷慨與悲壯!
她永生都不會忘記,他彌留之際,執手相望間,那一聲噙著淚的溫柔蔓延過來。“苦了你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蘊含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一生訴說不盡的愧疚。
如今,他已走遠,她還守著最初的誓言站在原地。冥冥中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那一世輪回的渡口,與她約好來生的相遇,在下一個生命輪回里,還是那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