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書在手,世界在握-成長
我生之初,原本不是讀書的料,然而家人又怕我連寫信、打算盤都不行,就讓我在村學里讀私塾。私塾里對學童體罰,是有傳統依據的,所謂“上論、下論,頭打生疼”,“上孟、下孟,頭打窟洞”(村學里的《論語》與《孟子》讀本,各分為上下兩冊,簡稱為《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我竟然《上論》沒念完,就經受不住考驗,轉而進了嚴禁體罰的新式學校。
以往上學叫:念書。我也跟同學一起,煞有介事地念書與考試,但心里卻不以為然,覺得那不是讀書,要說真正的讀書,則始于初中的課外閱讀,我曾經用一個暑假,把《史記》粗讀了一遍。我的班主任洪老師,因此對我沒有好感。因為對正課不上心,反而把大量精力投放在閑書上,整個學生時代,我與校方的關系,一直處于持續的緊張狀態,我上大學那陣子,左的氛圍頗濃,讀課外書,若是專業思想不鞏固,就得挨批判。班里20個人,一周一次生活會,我是遭遇敲打力度最狠次數最多的人。這在當時,美其名曰:幫助。
批判與敲打,非但沒有讓我改邪歸正,反而讓我產生逆反心理,我干脆把一切交給興趣,任興趣作主,遨游于書山學海。我在內心里對那些“幫助”我的人說:你“學而優則仕”你的,我“學而雜則樂”我的!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按常規,讀書之人,在功利與興趣之間徘徊,是在劫難逃的吧,我卻因禍得福,沒費什么力氣,就擺脫了功利的誘惑,很快就進入了“忘我”的讀書境界。
在我年輕的年代,讀書不能稱之為“生活”,更不可張揚為“生命的一部分”,那時候,讀書的事,多半是在偷偷摸摸中進行。書與人一樣,逃脫不了被分為等級的命運,或者索性被判作紅與黑。不過,松動還是有的,比如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在譯者前言中,加一段凌厲的批判,然后提供某一級別以上的人“參考”,首長們“參考”完畢之后,只要是有心人,也能尋找到“參考”的機會。至于《金瓶梅》之類,誨淫誨盜,悉數轉入地下,誰若敢于越雷池半步,那得掂量掂量你的膽識了。話又說回來,任何時代,總不會鐵板一塊,總有圓轉的余地,不少人悔恨被時代耽擱了,這是不確切的,至少,我有400多部書,就是在那動蕩的10年中獲得并閱讀的。記不清是哪位先哲,通過哪本書告訴我:生活雖然是件艱難的事,卻也有許多快樂的事情,就植根在這艱難之中?,F在回首往事,依然覺得快樂收益大于煩惱。得之不易的東西,自有得之不易的滋味,不像現在,一本書得來全不費工夫,個中滋味,先自失缺了一半。
毋庸置疑,讀書是個人的事,也是社會的事。世界上有許多事,或曰大,或曰小,只有讀書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因為讀書不僅影響與塑造個人,更能影響與塑造社會。比方我們現在,眾口一詞說教育是個大問題,教育問題幾乎是當今國人的一個夢魘。遺憾的是,人們奢談什么“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卻忘記了讀書本身。對有問題的教育,能起到補充與修正的,唯有讀書。我們改變不了現行教育制度的種種弊端,眼睜睜看著我們的下一代,被塑造成為考試工具,長大了成為做官的工具,成為掙錢的工具,這當然是件無可奈何的事。但是,如果我們的社會,有良好的讀書風氣,我相信,書籍會對人身上的工具性,發揮矯正與改造的作用,從而讓人成為人。唐代的韓愈說教師的責任就是傳道、授業與解惑,這也可以擴而為教育的責任,可是,知識與智慧如果不轉化為愛,則等于零。什么才能讓人成為人呢?說白了,就是讓人成為有愛心的人。愛,只有愛,才有資格成為教育的根基,讀書的命脈。
以我的讀書體會,真正的“讀書”,并不是念書、背書與考書。我所說的讀書,跟飲食男女一樣,是一種需要,生命的需要,自然而然的需要,可以自由選擇的需要。一個人,通過讀書,可以做官,可以掙錢,就像戀愛,可以結婚,可以生孩子一樣,但做官、掙錢僅是結果,讀書才是目的;同樣,結婚、生孩子也只是結果,戀愛才是目的。目的是永恒的,目的高于結果,這是常識。讀書,最大的好處,就是讓我們回歸常識。生活中最根本最有用的知識,不是玄虛的理論,也不是大而無當的道理,而是常識。常識的遮蔽與匱乏,導致世界的混亂,導致對話的不可能。
有人說:歷史從來就不是清清楚楚、澄明清澈的。竊以為,現實也是如此。歷史與現實,有太多的模糊不清的“細節”,需要追究,有太多的似是而非的“定見”,可以質疑。讀書的要義,全在于追究與質疑。歷來有關讀書的苦樂之爭,幾乎都是皮相之談。當模糊不清的“細節”,變得清晰起來,當似是而非的“定見”,重現本真,苦與樂,誰還會在意。
我的人生,充滿了坎坷與無奈,坦率地說,我跟成功不沾邊,說我是個碌碌無為的人,更為切合實際。然而,我擁有豐富多彩的讀書經歷,若說它是財富,顯得矯情,不過,如果我不曾讀書,不曾孜孜不倦地讀書,也許我只能在“怨天尤人”和“心灰意冷”之間蹉跎一生。從青青子衿,到老蠶作繭,我始終是個小書生,只要還有一本喜歡的書,捧在我的手里,整個世界就捧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