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相信嗎？有時候，人生是可以拿數字來測量的。比如個子長高的速度，比如皮膚衰老的周期，再比如我從“朋友圈”里窺視繼父王思成更新的頻率。
　　
　　王思成又上傳了新照片。是一個巨大的瀑布，幔簾形的瀑布高于百尺，蔚為大觀，可更令人吃驚的是，在瀑布間隙居然藏著一小團火焰。而他指著火焰笑得格外開心。
　　
　　我用小號，裝作陌生人寫評論：“大叔，瀑布下怎么可能會有火焰？一定是PS的吧。”
　　
　　他卻異常嚴肅：“那是美國栗嶺縣公園的永恒之火，你可以去查證。”
　　
　　我不禁覺得好奇：“您為什么會想到去美國？”
　　
　　他回復：“因為我妻子的女兒說，只要水火可以相容，她就接受我當她的父親。”
　　
　　我不知道他輸入這句話時是什么表情，而在這頭的我卻輕易地哭起來。
　　
　　曾經為了破壞他和媽媽之間的戀情，我費盡了心機。我諷刺過他的外貌，中傷過他的職業，否定了他所做的一切。可他卻總能憨憨一笑，然后就輕而易舉地原諒我。
　　
　　看著照片上他的笑臉，我的思緒又回到了2023年的那一天。
　　
　　那天是周六，我早早放學回家，一進門就看到媽媽正在給一位陌生的叔叔倒茶。我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他很瘦，長相中等，只是額上的抬頭紋極重。盯著那些足以用千溝萬壑來形容的紋路，我不禁嗤笑：“大叔，您和隔壁的阿旺可真像，都那么成熟。”
　　
　　阿旺是鄰居家新買來的沙皮狗，眼睛兇，個頭大，最最重要的是它臉上那層厚厚的褶子，與這個男人簡直是異曲同工。
　　
　　“阿旺？”王思成一愣，繼而望向媽媽。媽媽氣得臉都綠了，她尷尬地說：“思成，我家小茜在跟你開玩笑呢。”又扭頭狠狠瞪了我一眼，“別胡鬧，這是王思成叔叔，我請他來給你修電腦。”
　　
　　叔叔？在我看來，他更像一個妄圖鳩占鵲巢的入侵者。我勉強跟他打了個招呼，然后才極不情愿地領他去書房。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的電腦其實并沒有壞。我說它壞了，只是為了讓媽媽給我更新配置。看著王思成熟練地調試電腦，我心里可真憋屈。
　　
　　2
　　
　　聽說甲醇兌白酒，喝完不會走，于是我特意網購了兩瓶甲醇招待王思成。飯桌上，酒過三巡，王思成端碗的手開始微微發抖，媽媽卻毫無察覺，還在一個勁兒勸他喝湯：“思成啊，山藥羹是我的拿手湯，你多喝點。”王思成擦了把汗，硬著頭皮又灌下一口，臉色越來越難看，終于，他艱難地奔向衛生間，吐了個山呼海嘯。
　　
　　“……我的山藥羹居然這么難喝？”媽媽目瞪口呆。
　　
　　而我卻笑得直不起腰，這一定是本年度最壯懷激烈的一頓午餐。能看到王思成華麗麗地出丑，我感到好幸福。
　　
　　當媽媽推開衛生間門時，王思成已經虛弱地癱倒在馬桶邊，他的動作很滑稽，可表情卻很痛苦。隨著“完了，完了”的救護車響，他被送進了醫院。
　　
　　大夫說：“病人誤食了勾兌有甲醇的假酒，造成強烈嘔吐，如果再晚來些，就有可能脫水。”
　　
　　聽完大夫的話，媽媽立刻向我投來懷疑的目光，因為正是我買的那瓶酒。我膽怯地低下頭，卻聽見王思成替我開脫：“哎，都賴我。我讓茜茜去小賣部買的散裝二鍋頭，沒想到會是假酒。”
　　
　　趁媽媽去交費的空當，我小心翼翼問：“大叔，你現在感覺怎么樣？好點沒？”
　　
　　“唉——”他長嘆一聲，卻答非所問，“你故意弄的酒，對嗎？”
　　
　　我內疚地點頭，喉嚨里像是堵了東西，酸澀無比。
　　
　　他卻說：“算啦，把這個當成我們之間的秘密吧。今后我會好好照顧你，畢竟，下個月我和你媽媽就要結婚了。”
　　
　　我一時間愣住：“什么？”
　　
　　“她答應我下個月就去登記。”
　　
　　“轟”，我的頭好像要一瞬間炸開，腦子里嗡嗡作響。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么重要的事，媽媽居然會瞞著我。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垂死掙扎。
　　
　　3
　　
　　從醫院回來后，我像是變了一個人，終日沉默寡言。就這樣失魂落魄地過了兩周，我終于做出一個決定，要離家出走，獨闖世界。
　　
　　我在外餓了整整一天，黃昏時像個流浪漢似的盤踞在德克士門口，接受路人的瞻仰。
　　
　　接到王思成的電話時，我正在發呆，按下接聽鍵，手機里傳來他焦急的聲音：“茜茜，你去哪兒了？你媽媽說你留下字條離家出走，你快回家。”
　　
　　我哀傷地吸了吸鼻涕：“家？她都要和你結婚了，我哪里還有家。”
　　
　　電話里突然響起媽媽的聲音：“茜茜啊，我怎么打你的電話都打不通，你快回來，我們有事好商量。”
　　
　　“商量？”我冷冰冰慘笑，“繼父女的關系從來都是水火不容，有什么可商量？”
　　
　　“那……如果……如果水火可以相容呢？”
　　
　　聽見王思成無稽的辯駁，我狠狠關上了手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下，我從未感覺自己像今天這么孤單，這么委屈。也許是剛剛通話時，德克士里播放的廣告出賣了我的位置。二十分鐘后，我居然看見媽媽和王思成風風火火地往這兒跑。
　　
　　我立刻拔腿就逃，他們緊追不舍。呼呼的夜風中，我們像是在趕赴一場沒有未來的夜宴。
　　
　　在馬路拐角，我聽見“嘭”的一聲巨響，媽媽被卡車撞飛出去。直到她被抬進手術室時，我都還嚇得一臉木然。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大夫終于走出來：“家屬們請放心，手術很順利。”
　　
　　聽見這句話，我長長地舒口氣，心中的巨石終于落下了。手術后，媽媽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到了術后的第三周，她已經能像過去一樣下床走路了。我扶著她在床前散步，我小聲說：“媽媽……對不起。”
　　
　　媽媽聽完我的話，愣了一下，良久才說：“茜茜，媽媽也對不起你。是媽媽不好，媽媽險些把你從這個家逼走。”她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頰，眼眶里已是淚光翻涌。
　　
　　她含辛茹苦，一個人把我養大，現在還反而向我道歉。是我太自私，才會在自己鮮花爛漫的成長路上，只鋪給她一地荊棘。我想我不能再自私地剝奪她追求愛情的權利，于是，我決定接受王思成。可為時已晚，媽媽已經拒絕了他。王思成也同意了公司的外派要求，已經動身飛往美國。
　　
　　4
　　
　　時光匆匆，轉眼已到了2023年。清晨，我的手機“嗡嗡”作響，打開界面是王思成又更新了新的消息。
　　
　　簡單的一張照片，卻讓我激動萬分——他居然在過安檢，看來外派期已滿，他要回國了。我抱著手機屏，一點一點落淚。原來他當初同意外派，就是為了去美國尋找水火相容的奇景。我顫抖著手指，在評論下輸入：
　　
　　謝謝你，爸爸。我感謝上蒼，它讓我有一個家，有愛我的“她”和“他”。
　　
　　我會永遠愛著這個家。不對。是比永遠，還要更遠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