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的淚滴-校園故事
我手里捏著一張休學申請書朝教務處走去。
我要求休學一年。
我敲響了教務處的門板。獲準以后便推開了門,一位年輕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黃色的辦公桌上,手里握著長桿蘸水筆在一厚本表冊上填寫著什么。“老師,給我開一張休學證書。”
她抬起頭來,詫異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請書來看著,長桿蘸水筆還夾在指縫之間。她很快看完了,又專注地把目光留滯在紙頁下端班主任簽寫的一行意見和校長更為簡潔的意見上面,似乎兩個人連姓名在內的十來個字的意見批示,看去比我大半頁的申請書還要費時更多。她終于抬起頭來問:
“就是你寫的這些理由嗎?”
“就是的。”
“不休學不行嗎?”
“不行。”
“親戚全都幫不上忙嗎?”
“親戚,也都窮。”
“可是你休學一年,家里的經濟狀況也不見得能改變,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證復學呢?”
于是我就信心十足地告訴她我父親的精確計劃: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畢業,父親謀劃著讓他投考師范學校,師范生的學雜費和伙食費全由國家供給。據說還發三塊零花錢。那時候我就可以復學接著念初中了。
我沒有做更多的解釋。我愛面子的弱點早在此前已經形成。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復敘述我們家庭的困窘。父親是個純粹的農民,供著兩個同時在中學念書的兒子。父親供給兩個中學生的經濟支柱,一是賣糧,一是賣樹,’而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賣樹。我上完初一第一學期,寒假回到家中便預感到要發生重要變故了。父親說出謀劃已久的決策:“你得休一年學,一年。”他強調了一年這個時限。我沒有感到太大的驚訝。父親接著就講述了他的讓哥哥一年后投考師范的謀略,然后可以供我復學念初中了。我說:“休學?”父親安慰我說:“休學一年不要緊,你年齡小。”我也不以為休學一年有多么嚴重,我是班里年齡最小個頭最矮的一個,座位排在頭一張課桌上。我輕松地說:“過一年個子長高了,我就不坐頭排頭一張桌子咧——上課扭得人脖子疼。”父親依然無奈地說:“錢的來路斷咧!樹賣完了——”
她輕輕舒了口氣,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公文本在桌子上翻開,從筆筒里抽出那枝木桿蘸水筆,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后又停下手,問:“你家里就再想不出辦法了?”我看著那雙滋浮著憂郁氣色的眼睛,忽然聯想到姐姐的眼神。這種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的心平靜下來,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靈魂得到撫慰,足以使人沉靜地忍受痛苦和劫難而不至于沉淪。我突然意識到因為我的休學致使她心情不好這個最簡單的推理,而在校長、班主任和她中間,她恰好是最不應該產生這種心理的。她是教務處的一位年輕職員,平時就是在教務處做些抄抄寫寫的事,在黑板上寫一些諸如打掃衛生的通知之類的事,我和她幾乎沒有說過話,甚至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姓名。我便說:“老師,沒關系。休學一年沒啥關系,我年齡小。”她說:“白白耽擱一年多可惜!”隨之又換了一種口吻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認得你。每個班前三名的學生我都認識。”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起來而沒有再開口。
她終于落筆填寫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蓋了,又在切割線上蓋上一枚合縫印章,吱吱吱撕下并不交給我,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我的休學申請書抹上糨糊后貼在公文存根上。
她做完這一切才重新拿起休學證書交給我說:“裝好。明年復學時拿著來找我。”我把那張硬質紙印制的休學證書折疊了兩番裝進口袋。她從桌子那邊繞過來,又從我的口袋里掏出來塞進我的書包里,說:“明年這陣兒你一定要來復學。”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門去。我聽到背后“咣當”一聲閉門的聲音,同時也聽到一聲“等等”。她攏了攏齊肩的頭發朝我走來,和我并排在廊檐下的臺階上走著,兩只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我忽然心情很不好受,在爭取到了休學證后我很不愿意看見同班同學熟悉的臉孔,便低了頭匆匆走起來,憑感覺可以知道她也加快了腳步,幾乎和我同時走出學校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