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山里頭搞社會調查，心情難免激動。

抵達茶場已是十點鐘光景，說明來意后，熱心的女場長立即端出一杯熱氣騰騰的濃茶。望著細瓷小杯中懸浮的茶末，聞著幽雅清馨的茶香，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細細品味著，只覺香氣滿口，直沁心脾，踏車的疲勞頓時消散。我不禁脫口而出:“這便是馳名中外的烏龍茶之冠—鐵觀音?“女場長微笑著默默額首。她托了托眼鏡便如數家珍地介紹:鐵觀音，原產于福建省安溪縣的僚陽。傳說僚陽山上有座寺，寺后甘泉噴涌處有株茶樹。這茶樹長得與眾不同:低垂著枝條，但卻分外堅韌;它不像“梅占”細長而脆弱，不像“毛蟹”枝繁而纖小，不像“菜聰”干巴而龜裂;它硬朗，光滑又不失嬌媚，翠綠的母葉托出片片絳紅的新芽。寺院的長老發現了它，便小心地采摘下片片鮮葉，經搖青、炒揉、干燥等工序，精心制作成條索緊潔、條形卷旋、色澤烏亮的成品茶。掂一掂身骨沉重，沖一杯香氣四溢，呷一呷滋味甘鮮。長老喜上眉梢，贊不絕口:“真是鐵骨觀音啊!”從此，“鐵觀音”的美名便被傳開了。一股欲念撩撥著我的心。午飯剛過，我便拉上女場長風風火火地登上蓮花山主峰，恨不得早點一睹鐵觀音的雄姿。

荷，好美的山啊衛極目遠眺，蒼林疊翠，映入眼簾的是滾滾而來的漫山茶綠。蓮花山，十八瓣，猶如一朵粉荷含嫣，柔靜而多姿。主峰上有一碩大風化石，名喚“蓮花巖”，站在巖上可俯瞰微波粼粼的蓮花湖全景。巖上空曠處有座松柏掩映的水泥墓。墓前的草地上撒滿了星星點點的無名小白花，一株碧葉紅芽的鐵觀音玉立著，正浴著柔和的陽光，吮吸著清新的空氣，看上去安詳而純潔。望著墓前簡潔的碑文，我問道:“里面埋的可是位看山狩獵的老大爺?”“不，是鐵觀音。”女場長一雙蛾眉突然緊夔。“鐵觀音?”女場長一眼看出了我的疑惑，她以深沉的語調，慢慢地給我講述著這山區茶場在那“史無前例”的歲月所發生的一樁樁，一幕幕……

山里的鄉親們誰都知道，這連綿橫亙數十里古老荒蠻的蓮花山，是在老場長的率領下歷經萬千磨難開發出來的;這偏遠閉塞的窮山村是在老場長的帶領下走出原始的物物交換，逐漸摸索出一條吃山養山的致富道路的。山里的鄉親們誰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些情景:那是1969年的早春，老場長親自到安溪買來五十萬株茶苗，正想抓緊春雨時節搶種，這時公社革委會突然通知全體社員去開批斗原公社黨委書記的大會。為此，大伙急得團團轉。去吧，五十萬株茶苗將會枯死;不去吧，那幾個“左老爺”會同意嗎?大伙左右為難，請老場長作最后的決定。老場長邊大口吸旱煙邊臀眉深思。倏地，他眉頭一擰又一舒展，把手一揮“上山!”便大步流星地率領大伙兒上山了。

當日下午，公社革委會的頭頭帶著一班人馬，喝令大伙下山開會。老場長挺身而出，據理力爭。那位頭頭兒氣急敗壞，把老場長上下打量一番，掣住他的胳膊，氣勢洶洶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葉老梯。”老場長一抬肘掙脫了那位頭頭兒的手臂。“記住你的姓名，咱們走著瞧!”“記就記吧。陳書記是個好人，他究竟犯了什么法?你們斗他，大伙兒明白，這是公報私仇!”那位頭頭兒登時語塞，惱怒地喚人來抓老場長，大伙兒“呼”地一下圍上前來。那位頭頭兒就這樣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溜了。從此，老場長更是一心撲在茶園里，但也埋下了隱患。深冬的風是肆虐的。1972年1月，老場長遭報復，被無端開除出黨，每天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

那天，革委會又召集群眾揭批老場長的“罪行”。整整一個上午，誰也沒哼一聲。遍山的春茶揪著老場長的心，他發火了:“講啊!你們都啞了嗎?”從老場長顫抖的嘴角和嘶啞的喊聲中，人們分明看出聽出他要大伙爭時間趕在淫雨之前采制茶葉。無情的打擊，殘忍的折磨，并沒使老場長倒下。可是，當他獲悉不讓他再去茶場，要把他和心愛的茶樹分開時，他卻失聲痛哭了。一天夜里，老場長悄悄擺脫了監視，提著一壺水攀上了蓮花巖。單薄的身子，呼嘯的山風，陡峭的巖石，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老場長一腳踩空，重重地摔了下去。那一壺清水灑在了蓮花巖最高處的一株鐵觀音上—后來大伙兒把它移植到老場長的墳前……聽完女場長的敘述，我久久地凝視著那株與墳瑩長相依偎的鐵觀音，我似乎突然明白，這位靈秀柔媚的女場長為什么告別喧囂的北方大都市，來到這深山溝里扎根。驀地，我仿佛看到了老場長堅貞不屈的身影。

啊，鐵觀音!該下山了，我又向蓮花巖上那株迎風挺立的“鐵觀音”投去深深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