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海打電話給楊曉夏，幾乎是怒吼的，讓我這么早來等你，你到底出來沒有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山南路不準長時間停車，交警就在我旁邊轉悠呢，要是再被罰款，我跟你沒完。
　　
　　上次林海接楊曉夏被罰了200元，他幾乎和她吵了半個月，楊曉夏知道他不是心疼錢，而是這錢是因為她花掉的，他心里不舒服。
　　
　　楊曉夏說，你可以拐到升州路上來，這邊可以停車。
　　
　　林海不耐煩地說，你有病吧，我繞一個大圈跑到升州路上，然后再拐到中山南路上？
　　
　　楊曉夏囁嚅著，其實頂多一公里。當然她知道，林海并不在乎這一公里，不過是一腳油門的事情，他是根本就不想來接她，除非迫不得已，比如今天他的爸媽來南京看病，要陪他們吃頓飯。想到這里，楊曉夏嘆了口氣，林海對她是越來越沒有耐心了，十年的感情被歲月洗刷掉了原來的顏色，剩下的只有挑剔和爭執不休。她一邊系外衣的扣子，一邊飛奔，出來了，快到了。她把高跟鞋踩得虎虎生風，像個健碩的運動員。
　　
　　林海對拉開車門的楊曉夏說，你坐后面去，我聞不了你身上的那股魚腥味。
　　
　　楊曉夏抬起胳膊嗅嗅，除了淡淡的皂粉香氣，什么味道也沒有。林海從后視鏡里看著她，不屑地說，你怎么能聞出來呢，你天天浸泡在魚堆里，估計嗅覺都被熏壞了。
　　
　　他從來不掩飾對楊曉夏工作的鄙視，見她沒吭聲，林海又說，你干嗎不換份工作呢，你們超市有那么多的工種，你干嗎非要干生鮮？
　　
　　楊曉夏怎么能告訴他，十年前，她到超市來應聘的工作是收銀員，但是她學歷不夠，又不是本市戶口，所以沒有被錄用。面試的經理覺得她條件不錯，讓她再選個工種，她最后選擇了生鮮工，因為這個工種待遇最高。她需要錢，林?？忌狭舜髮W，可他家里卻一貧如洗，1。80米的男孩在她面前哭得悲痛欲絕。于是她毫不猶豫地退了學，反正她成績不好，不如早點賺錢供林海讀書。這一供就是十年，林海畢業了又讀研究生，最后考上了公務員。人人都羨慕楊曉夏選了一支潛力股，說她命好，每每此時，楊曉夏只是傻笑。
　　
　　楊曉夏說，因為生鮮我熟悉了，別的工種還要從頭再來。
　　
　　吃飯的時候，林海當著父母又把楊曉夏數落了一頓，因為楊曉夏給他夾了一塊炭烤魚。他立刻橫眉豎目，我都說了受不了這魚腥味，你還給我魚吃，你是白癡嗎？
　　
　　曾經對楊曉夏感恩戴德的林海的父母，見此情景什么也不說，只是悶頭吃飯，楊曉夏的心就徹底涼了。
　　
　　二
　　
　　楊曉夏將一條扭動著的大魚從大盆里撈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一下，兩下，三下，直到魚只是長時間抽搐似的躍動一下。她將大魚放在墩子上，麻利地刮了魚鱗，然后快速地在魚腹上一劃，就剖肚開腸了，大約是魚感覺到疼痛了，尾巴甩了兩下，幾滴血跡就落在了楊曉夏的臉上，整個人顯得很肅殺，她也顧不上擦，手起刀落，魚兒就身首異處了，魚頭擺在碎冰塊上，魚身切成大塊，放在塑料盒子里，用保鮮膜裹了，放在冰柜里。
　　
　　老張說，曉夏，今天怎么了，情緒不好？
　　
　　楊曉夏咧咧嘴，想笑卻笑不出來。每一次她的高興與不高興，老張總會在第一時間洞悉，這個有過一次不幸婚姻的男人，并沒有破罐破摔變成一個自暴自棄的男人，而是有著溫暖的笑容,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和希望。
　　
　　老張說,人這一輩子什么都得經歷,這是一生最大的財富,關鍵你得保持平和的心態。
　　
　　楊曉夏點點頭。就在前些天她從林海身上找到了幾根女人的頭發。昨天又從他口袋里搜出來一個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是在玄武湖邊拍的,上面林海和一個長發高挑的美麗女人摟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
　　
　　楊曉夏知道,林海是故意的,他不想背上始亂終棄的罪名,不想當負心漢,所以就用這樣的方式讓楊曉夏知難而退。不是沒有傷心猶豫,可是對林海她付出的不僅僅是時間和金錢,更重要的是他就像她潛心栽下的一棵樹苗,眼看著長成參天大樹了,卻被人挖走了,這是種徹心徹肺的疼痛。
　　
　　所以她寧愿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把自己當成一只鴕鳥,將頭埋在沙子里逃避。
　　
　　三
　　
　　盡管楊曉夏選擇了沉默,林海還是步步緊逼。周末的一天,楊曉夏躲在廚房里,擦拭抽油煙機、櫥柜、案板,她努力讓自己忙碌起來,以此來減少和林海的正面接觸。林?？闯隽怂膫窝b,他尾隨她走進廚房,曉夏,我和你談談。
　　
　　楊曉夏說,你沒看我正忙著呢,有事以后再說吧。
　　
　　林海不依不饒,他一把拉過楊曉夏,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分開吧,我愛上別的女人了。你知道我們的生活斷層太厲害了,沒有共同語言的生活是可怕的。我曾經試圖理解你的生活,你的世界,可是很抱歉,我理解不了,這樣下去只能是互相折磨,所以還是早點放手比較好。
　　
　　林海還要說什么,楊曉夏打斷了他,只說了一個字：好。然后接著抹地。
　　
　　楊曉夏的干脆是林海沒有想到的,他諾諾了半天說,你供我讀書的那些錢我會還給你,過兩天我就給你送過來。
　　
　　兩天后,林海帶了一個大大的文件袋過來,他說這是20萬,然后又說,謝謝你。語氣很客氣很生疏,那天林海搬走了自己的東西,房間里頓時空蕩蕩的。楊曉夏想,林海干嗎搬走呢,這本來就是他的房子,要走也是自己走才對。
　　
　　痛苦的楊曉夏拉老張一起喝酒。
　　
　　老張說,沒有什么,你比我好多了。你看我離了婚,就成了二手男人了,找對象都不好辦,而你呢,不過是分手,不影響的。
　　
　　老張從她手里搶過杯子,一飲而盡,然后拽著楊曉夏出了酒吧。車上,楊曉夏頭靠在老張身上,老張只覺得自己胸前濕了一大片。
　　
　　四
　　
　　楊曉夏覺得自己應該開始新的生活,像她這般早早地踏入社會,遍嘗生活的辛酸苦辣的女孩子,有的就是堅強。因為生活不會因為你的不容易就停滯不前,不會因為你的挫折就不向你收取水費電費煤氣費物業費,處處都要錢。何況,楊曉夏還想攢錢,好讓自己風風光光地出嫁。
　　
　　老張是個不錯的人選,比自己大六歲,因此更能夠體貼人,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因此更懂得珍惜和謙讓。他幾乎包攬了家里所有的活計,洗衣做飯,整個角色就像是以前楊曉夏為林海所做的一樣,楊曉夏第一次有了被人呵護的幸福感覺。
　　
　　半年后,楊曉夏決定和老張結婚了,結婚前的一個星期,她正在買家具,忽然接到了林海母親的電話,因為害怕,話都說不利索了。楊曉夏聽了半天才明白林海因為貪污受賄被抓了起來,他的父親得知這個消息,當時就突發了腦溢血,雖然醫院進行了搶救,但限期到了,讓他們把手術費給交上。林海母親說,林海給我們的錢被銀行凍結了,我們只能找你了。
　　
　　楊曉夏去醫院,林海的父親已經說不出來話了,口水肆意地流著,只是拉著楊曉夏的手,一臉的愧疚。他母親一邊替老伴抹去口水一邊抹眼淚,造孽呀,要是小海安安穩穩地和你過日子,也不會有今天了。
　　
　　楊曉夏笑笑,心里想,這十年來,林海沒有給她一個名分,她一直想著能夠得到兩個老人的首肯,至少讓她忐忑不安的心有個著落,可沒有想到,唯一的一次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她對老張說想去看林海,老張很大度,說,你應該去看看他,這個時候也只有你會去看他。林海穿著皺巴巴的衣服,胡子拉碴地出現在楊曉夏跟前,他看見她就哭了,一如十年前那個無助脆弱的孩子,他說,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人。
　　
　　楊曉夏說,人就是這樣的。用到你的時候,把你當成爺爺奶奶供著,事實上他看上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權,你的勢,一旦你出了事,恨不得全身上下全是嘴,來和你劃清界限。此時的楊曉夏極為鎮定,讓林海都覺得吃驚。
　　
　　楊曉夏說,我把你給我的20萬交給檢察院了,還有那套房子,原本也是你的,法官說應該能夠給你減刑的。
　　
　　林海說,可那些錢還有那套房子本來就是你應得的,是我還給你的。
　　
　　還？楊曉夏輕輕地笑了,20萬能還清嗎？
　　
　　林海愣了愣,是的,一個女人最珍貴的十年,全心全意默默無聞的付出,哪里是用錢可以衡量清楚的？只是他為什么這么晚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呢？
　　
　　林海看著這個相處了十年的女人,他開始感動了,他說,曉夏,等我出去了,我們好好過。
　　
　　楊曉夏搖頭,下個星期我要結婚了,和跟我一起賣魚的老張,我們身上的魚腥味是相同的。
　　
　　他到底是不懂,像楊曉夏這樣的女人,愛的時候可以掏心掏肺,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會猶豫一下。但是當男人說不愛了,她們寧愿背后偷偷地哭泣,也不會放下尊嚴去懇求男人。對她們來說,就算是被拋棄,也要挺直腰板有尊嚴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