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成長視窗
插秧時我踩到一塊瓦,它硌了我的腳,我齜牙咧嘴地將它拋到田埂上。父親正在點煙,他看了看說:有五十年了,快爛了。他說這種瓦他燒過。他指了指山坡上的一處隆起,說:那原先是磚窯。現(xiàn)在早已坍塌了,長滿了灌木和蒿草,貍貓出入,蛇鼠潛伏。
父親所說的“快爛了”只是一種感嘆,秦磚漢瓦,瓦沒那么快就爛。他感嘆的是生命和世事。和他一起燒窯的人大多去世了,那些燒出來的磚瓦,還有多少塊砌在墻上蓋在房上?也少了。許多老房子都倒了,青苔就過來裹著它們,使得青瓦青磚都呈現(xiàn)它們的死亡狀態(tài):黑,潮濕,慢慢朽壞,重回泥土。
我和朋友在江西的河流邊撿過瓷片。它們前身或者是碗碟,或者是罐瓶,從殘存的器形、色澤和繪圖看,原先應(yīng)該是極美的。朋友一邊撿一邊贊嘆、感嘆,說如果沒人發(fā)現(xiàn)它們,那太可惜了。我說,我們撿回去,擺在案上,它們不也一樣要重歸泥土嗎?他愣了愣,說:那也不枉它為瓷器一場。
秦磚漢瓦,樓蘭古城,宮殿與皇陵,青銅、陶瓷,英雄、草民,曾經(jīng)的熠熠生輝或黯然無色,地上的、地下的各種輝煌,它們無不來自于泥土。磚來自于泥土,瓦也是;青銅來自于泥土,陶瓷也是;英雄的血肉、平民的精血都來自于泥土。沒有泥土,就沒有植物,就沒有動物,就沒有雨水,風(fēng)也沒有落腳點,光照得空曠要燃燒起來。沒有泥土,地球就是個死寂的球體。
泥土不拒絕成為一切。成為人也可以,成為磚瓦也可以,土是坤,它是柔的,它不抵抗,它是溫順的母親。但土不僅僅是空間、物質(zhì),它還是時間,時間是長在泥土里的苗,苗通過枯榮秀實來顯示時間。沒有泥土,哪里有時間?沒有生死,哪里有時間?泥土是不死的,它與時間同在。所以,它永遠(yuǎn)是從容的。對與錯,正義與非正義,真理與謬誤等等,它不急于做出判斷,它等得起。鋼筋水泥,菊花與劍,都將塵埃落定,還是泥土。
所有的一切,包括崇高、偉大這樣的大詞,都將回歸泥土。泥土是一切的來路,也是一切的歸途。來是因為時間,去也因為時間。所有的堅硬,放在時間里泡著,都將化為泥土。泥土為何不死?泥土為何掌握著審判的權(quán)力?不僅僅因為它與時間同在,還在于物質(zhì)不滅。它生長一切,收回一切,提供一切,也安然接受一切。它是母親,也是神一樣的存在,神據(jù)說是在空中的,據(jù)說神造出了一切,包括泥土,但神又是泥土造的。沒有泥土就沒有神,沒有泥土,神就不能被感知,因為沒有泥土就沒有生物,就沒有生物的靈。沒有泥土就沒有絹帛、紙片,就不能傳教。沒有泥土就做不出來菩薩。形是泥土做的,靈也是,神當(dāng)然也是。
沒有比泥土更低的了。最深的峽谷,最深的海溝,底下都是泥土。沒有比泥土更高的,云是泥土做的,風(fēng)也是,宇宙也是。沒有比泥土更賤的了,也沒有比泥土更貴的了。自古到今的戰(zhàn)爭,死那么多人,要爭的也只是地盤。地盤是泥土做的,地盤上長人、長作物,也就長權(quán)利,權(quán)利也是泥土里長出來的。
既然一切來自于泥土,也將回歸于泥土,既然一切功業(yè)都將成為泥土,那么又何苦從泥土里爬起,賦予軀體以靈魂,賦予生命以意義,賦予意義以奮斗,賦予奮斗以摸爬滾打?泥土是寂寞的,泥土是單調(diào)的,它們要靠花草樹木來涂寫它隱忍的浪漫,靠動物的奔跑爭奪來顯示生命的尊嚴(yán),靠人的創(chuàng)造來展示泥土所能具有的最大神性。所以,泥土要化作鮮花,雖然終為春泥;要燒成陶瓷磚瓦,雖然免不了破碎而終為泥土;要化為奔跑的獸,為著與生俱來的危機(jī)感鍛煉著力與美;要化作人,在戰(zhàn)爭與和平,真理與謬誤,情與仇,愛與恨等矛盾對撞中,譜寫人性光輝的篇章。經(jīng)歷過,吸收、消耗、貢獻(xiàn)、回歸,這樣輪回著,泥土才越來越有人文意義,它提供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的萬象眾生,才會越來越和諧。
作為人是幸運(yùn)的,不是所有的泥土都能做成人。人是泥土所能做成的最高級的藝術(shù)品,人是泥土的詩篇。如何不辜負(fù)被選中?要向泥土學(xué)習(xí),謙遜敢為天下低,樂于奉獻(xiàn),心懷詩意,不爭,不喧囂。做一片瓦也好,做一塊磚也好,做宮殿也好,來過,經(jīng)歷過,回歸就如花落,也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