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楠姑娘-成長
2007年春天,貞楠到北京找我。她想考研究生,但她實在無法確定應該考什么專業。于是,要我來幫她拿主意。我的回答很直截了當:如果兵臨城下還不知道該打誰,最好收兵。
接下來,貞楠給我講了她的故事:父母都在采石場打工,兩個人同時得了肺癌,在一年之內先后去世,留下弟弟、妹妹,還有七十多歲的爺爺奶奶。當時,她只有十三歲。貞楠講述時很平靜,居然沒有流淚,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我想她的情感,已經被殘酷的人生抽空。
我不知道這些年貞楠和她的一家是怎么活過來的,我只知道,當貞楠迎著苦難的風暴、泅過歲月的苦水、爬上命運的峭壁、踏著希望的步履來到我身邊時,她已經從贛南師范??茖W校畢業,在南昌育新中學教了三年英語,成為一家五口不再擔憂餓死凍死病死愁死的頂梁柱了。
但是,盡管貞楠拼光了青春的氣力,一直在和貧窮競走,還是無奈地落在了生活的最底層。她一無所有——卻擁有五萬塊錢的債務。這些債務壓在貞楠心頭,如同揮之不去的噩夢。
“徐老師,你說我應該報什么專業?”貞楠一說話臉就抽搐,一開口音就顫抖。
我緊握著貞楠的手說:“考研對你來說是死路一條。你仔細分析一下自己的長項,然后把這種能力發揚光大,想方設法多掙錢,好給爺爺奶奶送終——以及送終前讓他們吃上點好東西;好供弟弟妹妹上學——并且在學習中給他們買個好電腦。這樣你過去所受的一切苦難,就會得到回報,你的生活就會像海嘯時的高山,好歹不被它卷入苦海,好歹能逃離這災難似的生活!”
貞楠忍不住笑了:“假如能掙到一萬塊,那我就不考了。”
她的羞澀一笑,在我眼中,要比電視、畫報上那些女明星的笑容不知迷人多少倍。但接下來我聽見貞楠說:“不過,我一個大專學歷,中學教師,到哪兒去找掙一萬的機會?徐老師,我還是寧死也要考研!”
低學歷就不可能有高收入,高收入就必然要有高學歷——這是一個我說過無數次的爛話題,但確實有這么多人,懷著這么一個爛思想,執意讓自己的生活爛下去,比如貞楠。
于是我說:“你為什么不考慮私立民辦的學校呢?民辦學校的位置,看上去不如公立穩定,但收入立即增加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一百。
“除了公立、私立,還有收入最高的國際學校。國際學校的工資可是以美元計算。我懂,你目前根本不可能到那里求職。但至少你要知道,作為一位教師,你掙錢的大路有好多條,你成功的前途很寬廣。
“最后,還有一種工作掙錢更多,做‘個立’。今天俞敏洪搞的新東方,其實也是從家教起步的。”
“我哪能和俞老師比啊。”貞楠露出高山仰止的表情。這個不爭氣的表情讓我很生氣!
于是我說:“你根本不要去和俞敏洪比。即使比,你也有你的優勢——至少明天讓老俞到南昌育新中學教高考英語,他肯定不如你。所以,只要好好磨煉你高考英語的教學技藝,打造自己在這個領域的核心競爭力,然后,去一家掙錢更多的教育機構教英語。”
“什么是核心競爭力?”
“核心競爭力就是你謀生吃飯的本領。你的核心競爭力,是你任教班上的學生,英語考試成績比其他班的學生好。如果你想吃天鵝肉,你就應調動自己所有的力量——無論這個力量多么薄弱,集中就是力量,執著就是力量——去加強你的核心競爭力。讓自己的鐵飯碗,變成銀飯碗、金飯碗,讓天鵝飛到你的碗里來。”
我不想復述當時怎樣對貞楠反反復復勸說誘導威逼利誘了。想起來都心疼。疼我自己差點被她鐵杵磨成針的執著而摧毀的神經,疼這個女孩如花崗巖一樣頑固不化的考研意志。
貞楠六神無主地離開了北京。我覺得,她一輩子的理想已經被我用幾個小時摧毀了。
幾天之后,貞楠從南昌打來電話。“徐老師,我聽你的,在高考英語上打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我想利用五一假期來北京學習。”
“耶,貞楠,你讓我非常happy!你把時間告訴我,我替你買車票,訂房間。”
“不過,我實在還想試一試,你看我報什么專業好呢……”
一周之后的下午四點鐘,我正在一個董事會上,會議開到了最棘手的時刻。電話鈴聲響起,不用看顯示屏我就知道是貞楠打來的,鈴聲都顯得躲躲閃閃,慌亂驚恐,就像發出SOS信號。
“徐老師,還有一個小時,就是今年考研網上報名截止期……”
我熱血涌上頭頂,啪地掛了電話。自殺的方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聽貞楠電話。
電話再次響起。我說:“絕對不要!”
“你能對我負責嗎?”
我硬著頭皮說:“你的職業發展,我負責到底。”
我投資的幾百萬美元就要泡湯。我正感到心痛時,貞楠的一通電話,頓時讓我覺得,處理這家公司的破產,簡直是一件花前月下的賞心悅事。我心里涌起了對貞楠的無限感激,感激她向我展示了生命中更加寶貴的事情。
三年后,當我聽說楊元元自殺的消息,我立即想到了貞楠。我貪天功據為己有地認為,如果不是我的威逼,貞楠不幸考研而且不幸考上,等到楊元元自殺的那天,即使她不跟著自殺,她的生活狀態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貞楠真的放棄了考研,到南昌分支機構面試。朋友告訴我:貞楠教學水平實在太低,但如果我堅持,他們可以破例從頭給她培訓。
貞楠是偏執的,但偏執也有偏執的好處。一旦決定下來的事情,她就堅持到底。2007年夏,她在北京接受了一個多月的培訓,很快成了南昌外語培訓分校的高考英語輔導老師。她不需要辭去全職工作,只需在晚上和周末兼職。
到了年底,貞楠的收入在原來的基礎上增加了一倍多,她的自信心在同學們滿意的好評中得到了巨大的提升。貞楠說話已經很從容,面部肌肉也不顫抖了。她第一次有錢,能夠給爺爺奶奶弟弟妹妹買一點不僅是為了維持生命所需的好吃的食物了,她甚至給自己買了有生以來的第一瓶香水。這個在命運的泥濘中跋涉掙扎的女孩,終于逃離了死亡的沼澤地。
大約離我和她第一次見面一年的時間,貞楠再次給我打來電話。我以為她有什么喜事來向我報告。令我失望并揪心的是,她的聲音,聽上去比第一次還要虛弱。“徐老師,你知道我多大嗎?我快三十了,到今天還沒有對象,想起未來,我心里感到恐慌。我的同事朋友全都結婚了,你看我該怎么辦?”
我放棄了。我承認我無能。與其蜻蜒點水,不如金蟬脫殼。于是我轉移話題:“你目前教學如何?學生反映好嗎?”
提到教學,貞楠興奮起來:“春節后培訓學校評比優秀老師,我得了第一名。一個寒假,除工資拿了一萬塊之外,校長還給了我兩千塊獎金。另外,我在育新中學的教學也很有起色,被評為年度優秀教師,也發了我一千塊獎金。”
貞楠的聲音依然顫抖,但這次,是激動的顫抖,是幸福的顫抖。
2009年6月,在久違了一年半之后,貞楠的電話號碼顯示在我的手機上。貞楠不會沒事打電話跟我閑聊的,Nophonecall,isgoodcall。
大量年輕的新教師加入了這所學校,新新人類的新新教學,一下子超越了貞楠的教學質量。學生紛紛流失,對她的評價越來越低,課時被安排得越來越少。不排課,等于是變相辭退。
于是我說:“如果是教學質量問題,那你毫無退路。年輕教師教得好,你就虛心拜他們為師,去聽他們的課。同時,抽幾個周末來北京,聽那些最優秀的老師上課。我建議你,找出全國最著名的二十個高考英語復習輔導老師,對他們進行深入研究,然后給他們寫信,去聽他們演講。教師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只要你拿出‘玉米’的瘋狂勁兒,你肯定會給這些名師帶來深刻印象,說不定誰就會帶著你當他的助手,邀請你搞他的研究。你的社交圈子會擴大,你的專業視野會拓寬,你的人氣會升溫,你就會……”
“就會找到對象嗎?”
“貞楠,破壞你幸福人生的敵人非常多,但對你而言,最需要面對的敵人,還是生存、金錢和家庭的安全保障問題。職業發展是可以量化的,是課時,是課酬,是學生對你的評分。至于愛情……”
我知道,我實在無力解決這個問題。沒有爸爸媽媽關愛的貞楠,一個人漂泊在生活的汪洋大海中,她唯一能夠握緊的救生圈,就是她的生存技能。其余一切,在她簡直就是奢侈,簡直就是揮霍。我知道這樣對她不公平,但不公平的不是我,而是殘酷的命運。
又是一年過去了。2010年的春節之后,貞楠來電說:“這個春節真忙!校長給我排了很多課,搞得節都沒有過好……”聲音中充滿了自信與喜悅,充滿著一個職業女性的成就感與幸福感。不知道為什么,我似乎覺得她的“個人問題”也正在解決中。
從2007年早春初次見到貞楠,已經過去整整四年。貞楠還在南昌育新中學當她的英語老師,同時在英語補習學校擔任兼職老師,并在經歷了一次危機之后重新崛起,再次成為這家著名培訓學校的支柱老師。
坐在書房里,我忽然非常惦記貞楠。此刻,她在做什么?
也許,她正挽著失明爺爺的臂,帶著他散步;也許正握著失聰奶奶的手,給她按摩;也許正給妹妹打電話,告訴她學習期間不要談戀愛;也許剛和弟弟吵完架,弟弟沒有工作,沒完沒了地來找她要錢,她給了他錢,卻抱著爸爸媽媽的遺像大哭一場……然后,她提醒自己,明天一早還有課,紅腫著眼睛見學生不利于自己的形象。
想到這里,無奈之情油然而生。唯有貞楠給我的信讓我安慰。
“徐老師,你多年來對我‘喪心病狂’的幫助,讓我摧毀了自己迂腐的價值,走出了人生的絕境,獲得了今日的幸運。我在夜深人靜時,甚至渴望明天的太陽早點升起——這是一種陌生的感覺,但我相信,這就是幸福。
“面對這一切,我唯一要感謝的人就是你。你和我無親無故,卻在我的生活之路上投入這么多真情實感,一路陪伴我走了過來。
“我真不知道你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但我知道一點,正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存在,這個國家于我才變得有點bearable,livable,likeableandloveable……”
我滿面淚水。貞楠靠自己的努力走出生活的洼地,她的經歷,就是中國民眾擺脫國家崇拜、通過個人努力獲得成功的獨立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