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的景泰藍-視野
沒事的時候,張同祿會坐上36路公交車,一直到終點站,下車,往回走一站地,就到了北京市潘家園古玩市場。
66歲的張同祿,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景泰藍非物質文化遺產第一傳承人。在古玩市場上,他關注的主要品種正是景泰藍。和其他淘寶者不一樣,贗品才是他的主要揣摩對象。有一個問題困擾這位大師已經很久了:為什么珍品少人問津,贗品反而有人趨之若鶩?
民族絕品命運跌宕
景泰藍,又名“銅胎掐絲琺瑯”,是北京著名的傳統工藝品,因為其釉色主調發藍且在明朝景泰年間盛行,故得名。對于景泰藍的美,僅存于世的兩位景泰藍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之一錢美華描述稱:“完美,絕妙,無法言傳。”
張同祿告訴記者,景泰藍在明朝宣德年間工藝趨于成熟,此后在明清兩朝一直是皇宮御用貢品,只有皇室才有權使用和收藏景泰藍制品。清朝后期,琺瑯工藝開始衰落,直到鴉片戰爭以后,具有鮮明民族風格的景泰藍受到西方的歡迎,此后民間景泰藍生產快速發展起來,并且迎來了又一個發展高峰。
民國初年,景泰藍參加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和芝加哥萬國博覽會都獲得了金獎,這進一步增加了海外需求。民國年間,僅當時較有名氣的“老天利”一家制作工廠,雇工就達350人,全行業的從業人員超過3000人。
在解放初期,由于多年的戰亂和經濟衰退,景泰藍的發展也到了最低谷。當時北京有大小景泰藍作坊200余家,大的不過二三十人,小的只有兩三人,從業人員不足千人,整個行業處于萎縮狀態。政府采取了搶救、保護和扶持的政策,發放貸款、訂貨、收購,使行業得到了迅速的恢復和發展。
景泰藍在1975~1980年迎來了一個井噴式的發展。當時由于大量國家與中國建交,中國一方面需要向頻繁來訪的各國代表團贈送禮品,另外也需要能夠換取外匯的貨物。這個時候,包括景泰藍在內的整個北京工藝美術行業從業人員超過3萬人。
但隨后的形勢急轉直下,在上世紀90年代后期,由于各種原因,中國工藝美術品的海外訂單急劇下滑。到了1998年,北京工藝美術廠已經由鼎盛時期的4000人下降到不足300人。
2004年12月,北京工藝美術廠由于資不抵債(債務4000萬元),被北京西城區法院裁定破產,走完了46年的歷程。由于北京工藝美術廠是工藝美術“四大名旦”——景泰藍、玉器、雕漆和牙雕的集大成者,這個企業的倒閉,也標志著一個行業的危機的來臨。
“原先北京工藝美術廠有1500多名職工,其中有四五百人是從事景泰藍生產的,廠子破產后,能繼續從事這個行業的只有十幾個人,剩下的只有另謀出路,去掃馬路或者賣白菜,也有的遠赴外地‘打工’。”張同祿說。
據不完全統計,北京現存的工美大師和制作大師,已經由解放初的1600人減少到不足100人,曾經以“燕京八絕”為驕傲的北京工藝美術行業正在快速萎縮,其中瀕臨失傳的宮廷藝術門類有17個,已經失傳的有15個。
“中國傳統工藝美術行業正面臨一場生與死的考驗。”一位專家痛心地表示。
市場化:工美行業的挽歌?
對于景泰藍、北京工藝美術廠乃至整個工藝美術行業的衰落原因,業界一直有不同的看法。
其中一種說法是對景泰藍的知識產權缺乏保護。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的競爭對手通過參觀和“挖人”,將大部分的工序工藝甚至各種必須用到的獨特原材料的選取,都學過去了,由此掌握了景泰藍的制作工藝,并且通過價格戰將中國的海外客戶拉走。
但是張同祿對此種看法并不認同。在他和茅子芳等大師看來,將多年受到政府保護的特殊傳統工藝美術行業一下子置于市場化的環境,是導致景泰藍乃至整個北京工藝美術廠陷入衰退的主要原因。
張同祿從1958年進入北京工藝美術廠,曾經擔任副廠長兼總工藝師,一直到2004年工廠破產,整整待了46年。他回憶,上世紀80年代初期,由于景泰藍的需求量大幅上升,北京工藝美術廠這樣的大廠接下來的訂單做不過來,加上當時國家對鄉鎮企業的扶持政策,大量的訂單被轉給加工點。所謂的“加工點”,是指在北京郊區鄉鎮設立的工藝美術小廠。
最初這樣做并沒有帶來太大的問題。一方面,為了保證質量,當時北京工藝美術廠這樣的大廠會派出技術人員到加工點進行指導監督;另外一方面,由于當時對外出口貿易的權限并沒有放開,這些加工點和大廠是合作的關系,加工點生產的景泰藍必須銷售給北京工藝美術進出口公司。
張同祿回憶說,由于出口渠道單一,當時對出口產品的質量檢查也比較嚴格,但是隨著對外貿易渠道的放開,這些加工點與大廠直接形成了競爭關系,開始以價格戰來爭取訂單,由此也拉低了產品質量。“就是這些加工點把我們毀了,也把中國景泰藍的名聲毀了。”張同祿表示。
1989年,張同祿隨團訪問德國,德國代理商抱怨,中國景泰藍在溫度不是很高的燈光下也會出現“流水”的現象。張同祿一開始不信,拿過來一看,原來加工點生產的景泰藍,在點藍工序因為工藝水平低而導致釉面開裂,然后又用蠟抹平了裂痕。溫度一高,蠟就化了。
北京工藝美術廠這樣的國有大廠,為什么打不贏價格戰?張同祿解釋,“因為加工點不交稅,沒有場地租金成本,工人工資也低。”這樣一來,在傳統一般競爭性領域內,市場化導致生產效率提高、產品質量上升而價格下降的現象,在景泰藍這個行業完全失效了。
“藝術品是一個特殊的行業,產品質量的好壞普通客戶無法分辨。”張同祿說,景泰藍之所以珍貴,首先與其生產制作工藝極度奢靡、繁復有關。可以說,像景泰藍、玉雕、牙雕、雕漆這樣的東西,之所以在中國成就了百年風光,和中國人對手藝極盡精致、不厭其煩,非要達到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不可的心態有關。加工點不管這一套,自然能以低成本、低價格打開市場。
保護國寶刻不容緩
北京工藝美術行業的衰落,還被歸咎為管理的混亂和政策的失誤。改革開放后,有一段時間提倡“船小好掉頭”,北京工藝美術廠被一分為六;后來又提倡“船大抗風浪”,又被合六為一,“由一個廠變成6個廠容易,因為加官容易;由6個廠變成一個廠難,因為減官不容易。”張同祿說。
1999年,在“讓民間藝術回到民間去”的提法下,北京大大小小的工藝美術廠紛紛劃撥至各區進行屬地管理。而這些都有五六十年歷史的“世紀老廠”,位置都處于二環之內及二環三環之間的黃金(195。00,-3。08,-1。55%,吧)地段,“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大小工藝美術廠無奈紛紛破產,廠址地皮被賣掉,用來發展房地產。
對于作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景泰藍工藝,張同祿很擔心后繼無人。景泰藍的全部工序加起來有上百道,光學下來就要花上數年時間。而在目前這樣一種不景氣情況下,沒有年輕人愿意學。眼下北京整個景泰藍行業的從業人員年齡都已有50多歲,總人數不過數十人而已。
“關鍵還是要政府的支持。”張同祿認為,景泰藍在解放后能夠迅速恢復,與當時國家將老藝人集中起來成立合作社進而成立工廠,對這些傳統工藝美術技藝進行保護有關。
張同祿還認為,日本的例子可以借鑒。日本具備一種與景泰藍相似的工藝美術品種——七寶燒,燒是日語中陶瓷的意思。對待七寶燒的特級工藝大師,日本政府給予“國寶”待遇,他們的作品由國家收藏,家人也由國家供養。
對傳統工藝美術,日本形成了3個層次的保護系統。第一層次是“人間國寶”,即已經不再生產但技藝很精到的傳統工藝與藝人。獲這類榮譽的藝人數量全日本也就40幾個,享受政府終身津貼,評審條件苛刻、體系嚴格,死一補一;第二個層次,是“傳統工藝士”,也就是現在還能夠生產、進行供應的傳統手工藝產品與從業藝人;第三個層次是在日用品、禮品等領域具有藝術性但達不到傳統技藝要求的品種,政府用“傳”字商標進行管理,享受稅收、原材料購置等方面的優惠政策。
北京工藝美術廠破產后,張同祿帶著原來的幾十位同行成立了“祿穎藍釉藝工藝品公司”。目前公司運轉還算不錯,但憶起老廠破產的往事,老人還是感到痛心,“很多優秀的人才流失了,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