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老家真好-生活
疲憊的時候有個家就行了;在家呆厭了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呢?這時候就容易想起老家。
老家多數(shù)在鄉(xiāng)下,日子長了回去一趟,老家的風土人情都感到新鮮溫暖。
每個從老家的泥土路走上城市的柏油馬路的人,走著走著便嫌城市的柏油路太硬了。他們沒有了赤著腳丫子在羊腸小道上或在松軟的泥土上無拘無束地奔跑的地場了,他們懷念;沒有了在河邊的柳樹上折剛冒出鵝黃嫩芽枝條做柳笛的機會了,失去了情不自禁地跳到河水中享受乍暖還寒的春水的沐浴,他們寂寞;沒有了在返青的麥苗地里拔薺菜回家包餃子吃的田野,于是,就把薺菜餃子的味道使勁從童年的記憶中搬出來品嘗。
這些都是鄉(xiāng)下人乍進城后的懷舊劣根作怪。他們的后代都是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或堅硬的柏油馬路上生人長大的,他們給后代講田野、講麥子、講薺菜、講婆婆蒿子草便會得到一句“是不是犯神經(jīng)呀”的回報。每當此時,他們掛不住的苦笑便從訕訕的臉皮上紛紛往下掉落,從此不敢再當著兒女的面講老家所生長的那些帶土味的美好記憶了。
老家真好!可孩子們體會不到。就像是在城里烤紅薯攤上買一塊吃著新鮮,萬萬不可把孩子送到鄉(xiāng)下去吃烤紅薯一樣,那樣會壞了興致。可咱偏偏有這么個老家情結(jié)系著,鬧得孩子們都不敢在人前人后正眼瞅那些老城里的“坐地戶子”。
老城里人從哪里來?我腦子里猛然蹦出了這樣一種想法,好像是對城里人不服氣似的。我想,若干年前這里準是一個四面有圍墻的土圍子或小鎮(zhèn)子或小集市,只是占了一個地利的便宜便日漸抖擻且先于周圍村子扎出了羽毛,周圍的村子從此便不能長羽毛不能飛上天不能壘圍墻了,壘圍墻的磚頭便源源不斷地往它那里運了,運來運去便砌出了這座城市。于是,你便成了城里人,周圍村子的鄉(xiāng)下人依然如故;再于是,周圍村子的人便都伸長脖子巴望著城里有什么。
其實城里也沒有什么神秘的,也就是幾個人。幾個人?皇帝老子、平民百姓、縣官衙役、青樓歌妓,就這么一干人等。他們和鄉(xiāng)下人都不多胳膊不多腿,大腦也大不了多少,只是生活環(huán)境的不同,腦子的兩半球使用得勻和一點,別沒有兩樣。那時候城里百姓也沒有國庫糧吃,全指望自己擺個地攤做點營生養(yǎng)家糊口。其實,鄉(xiāng)下人在種地的同時,也可以走街串巷做點小買賣的,日子不比城里人差。如果當時鄉(xiāng)下人誰有超前意識,想當城里人還是比較容易的,討飯時間長了找個窩蹲下就成了你的家。現(xiàn)在不行了,少則幾千多則幾萬十幾萬都難進來。
這就使得城里人有了優(yōu)越感。只要是城里人就該是文明人,文明人的作派首先一條是看見鄉(xiāng)下人過來要用一塊手絹捂著鼻子。當然這種文明人很少。
鼻子捂住捂不住不要緊,文明就表現(xiàn)在那個架式上,但往往容易換來路人(也包括城里人)更多的側(cè)目。我說這話信不信由你,反正兩種文明人你能看出哪種更文明。
說來說去自己也是個城里人,難道也這樣做嗎?我時常這樣想著問問自己,可就是沒有時間,不是和城里人一起上班下班,就是和他們推杯換盞,完全沒有了土腥子味。頭上的高梁花子也日日見少,倒是我滿頭自來卷的頭發(fā)令城里人羨慕得不得了,時不時有人問我,“還經(jīng)常燙個發(fā)呀?”問得我解釋不是,不解釋也不是。
于是我就帶著滿腦袋的是與不是在城里惶惶然奔走著,走著走著突然有一天像竄進了皇帝的御園;待發(fā)現(xiàn)走錯了地方,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我看見好多人的眼睛都像皇宮里的聽差那樣瞅著我,看我是干什么的。
累呀,這活法太累了。于是我就想起了疼愛我的父親母親,疼愛我的爺爺、奶奶,還有好多給我過疼愛的人??伤麄兌荚卩l(xiāng)下,他們因為滿身的泥土味,不好意思到城里來看我。
猛然間想起我應該從城里到鄉(xiāng)下去,到我的老家去看看,只是散散心,絕沒有光耀祖宗的虛榮。我不便對父母明講,否則她老人家會疑心我在城里犯了什么事才回來的;當然老家不能久留,兒時的童伴早已胡須滿口,人家各有各的事情在做咱去摻乎啥?你到人家家里去人家讓你吃飯喝水的你說吃不吃喝不喝?這就給人家平白無故地添了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負擔,人家就會想我是城里人不讓我吃飯顯得多么小氣和不夠意思。其實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想來尋找魯迅筆下童年的閏土的,這過份的熱情倒使我想起了城里人的虛情假意。但我肯定老家人不會這樣,從那滿鍋的玉米粥、蘿卜湯和大蔥蘸醬卷煎餅上我就看出來夠我吃個十天八天的。
不好到人家去串門就在村子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吧。轉(zhuǎn)啥?村子周圍從來就沒有個圍墻規(guī)矩著,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可容易轉(zhuǎn)迷糊了。滿地的莊稼沒有個溝邊地堰,莊稼難道誰家收了是誰的?沒聽說過。在冬日的麥苗地里你最好昂著頭走小碎步,步子大了百姓容易眼急,他們不看你的臉就看你的步子,否則他們又以為村里要調(diào)整耕地了。這一冬剛給麥子施的土雜肥不知又要給誰家分去了。
老家好,老家的人不會去管你,包括你的父母親人,因為你是城里人了,城里人都是知識人呢。沒人管,咱也不能盡給老家的人制造緊張,還是從田野上走出來吧。幸好村后有條小河,咱就不說它是沂河的支流了,直接叫它的名字就會在遠離這條河的城里造就出一大批“白字先生”??稍诶霞?,大人小孩都知道它叫祊河而不叫方河。有一年,一位飽學之士來此采風,看到新建的的祊河大橋,再看看如臺灣島似的我的老家掩映在金黃的銀杏樹林中,感慨萬千地脫口而出,“啊,我的方河!”令我們莫名其妙地伸長脖子等他的下文,一等好長時間硬是沒有看到他還有抒發(fā)出來的跡象。
祊河出于何處,老家人從未考究過,祊字作為古代宗廟內(nèi)的祭祀,是否與皇帝駕崩的崩字相通不得而知。祊河養(yǎng)育了流域之內(nèi)千千萬萬的鄉(xiāng)下人,當有一天老家人發(fā)現(xiàn)祊河不再養(yǎng)育他們時,他們流淚了,他們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但是,他們沒有理解透是人類拋棄了祊河,還是祊河拋棄了人類?他們只知道用祊河水洗臉臉會更黑,用祊河水煮雪白的大米,大米也會變黑;原來清澈可見的水中魚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水面曬肚皮。我們得到了祊河的報復,是誰把祊河當成了宗廟內(nèi)的祭品?城里人是不用擔心祊河水能不能喝的,哪座城市沒有專門制造和凈化水的自來水公司?密如蛛網(wǎng)的自來水管像鄉(xiāng)下人身上裸露的青筋,如今還在鄉(xiāng)下當作熱門話題。河水不能吃鄉(xiāng)下人還能湊合,城里人活得質(zhì)量高,他們克服的辦法就只能抽取地下之水了。當?shù)叵滤?ldquo;嘩嘩”流淌出的有聲歡笑悄然與我們進行等價交換時,我們懸浮在它之上的這座城市便慢慢下沉了。于是,我們四顧茫然了,到哪里再去建造一個嶄新的城市呢?
這個時候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家。
有個老家真好!但愿我們每個人在鄉(xiāng)下都有一個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