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剛毅，幼在塾中，諸童稍有所犯，輒奮拳毆擊，師屢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賜也。至十六七，強武絕倫，又能持長竿躍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鄉(xiāng)人共服之，求訴稟白者盈階滿室。崔抑強扶弱，不避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體為殘。每盛怒，無敢勸者。惟事母孝，母至則解。母譴責(zé)備至，崔唯唯聽命，出門輒忘。比鄰有悍婦，日虐其姑。姑餓瀕死，子竊啖之。婦知，詬厲萬端，聲聞四院。崔怒，逾垣而過，鼻耳唇舌盡割之，立斃。母聞大駭，呼鄰子極意溫恤，配以少婢，事乃寢。母憤泣不食。崔懼，跪請受杖，且告以悔。母泣不顧。崔妻周，亦與并跪。母乃杖子，而又針刺其臂，作十字紋，朱涂之，俾勿滅。崔并受之。母乃食。母喜飯僧道，往往饜飽之。適一道士在門，崔過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兇橫之氣，恐難保其令終。積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聞之，起敬曰：“某亦自知，但一見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問可免不可免，請先自問能改不能改。但當(dāng)痛自抑，如有萬分之一，我告君以解死之術(shù)。”崔生平不信厭禳，笑而不言。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不類巫覡，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無妨礙。”崔請教，乃曰：“適，門外一后生，宜厚結(jié)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蓋趙氏兒，名僧哥。趙，南昌人，以歲棱饑，僑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結(jié)，請趙館于其家，供給優(yōu)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約為弟昆。逾歲東作，趙攜家去。音問遂絕。

崔母自鄰婦死，戒子益切，有赴訴者，輒擯斥之。一日，崔母弟卒，從母往吊。途遇數(shù)人，縶一男子，呵罵促步，加以捶撲。觀者塞途，輿不得進。崔問之，識崔者競相擁告。先是，有巨紳子某甲者，豪橫一鄉(xiāng)，窺李申妻有色，欲奪之，道無由。因命家人誘與博賭，貸以資而重其息，要使署妻于券，資盡復(fù)給。終夜，負(fù)債數(shù)千。積半年，計子母三十余千。申不能償，強以多人篡取其妻。申哭諸其門。某怒，拉系樹上，榜笞刺剝，逼立“無悔狀。”崔聞之，氣涌如山，鞭馬前向，意將用武。母搴簾而呼曰：“?!又欲爾耶!”崔乃止。既吊而歸，不語亦不食，無坐直視，若有所嗔。妻詰之，不答。至夜，和衣臥榻上，輾轉(zhuǎn)達(dá)旦。次夜復(fù)然，忽啟戶出，輒又還臥。如此三四，妻不敢詰，惟懾息以聽之。既而遲久乃反，掩扉熟寢矣。是夜，有人殺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腸，申妻亦裸!”床下。官疑申，捕治之。橫被殘桔，踩骨皆見，卒無詞。積年余，不堪刑，誣服，論辟。會崔母死。既殯，告妻曰：“殺甲者，實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他人?我將赴有司死耳!”妻驚挽之，絕裾而去，自首于庭。官愕然，械送獄，釋申。申不可，堅以自承。官不能決，兩收之。戚屬皆誚讓申。申曰：“公子所為，是我欲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為之，而忍坐視其死乎?今日即謂公子未出也可。”執(zhí)不異詞，固與崔爭。久之，衙門皆知其故，強出之，以崔抵罪，瀕就決矣。會恤刑官趙部郎，案臨閱囚，至崔名，屏人而喚之。崔入，仰視堂上，僧哥也。悲喜實訴。趙徘徊良久，仍令下獄，囑獄卒善視之。尋以自首減等，充云南軍。申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歸：皆趙力也。既歸，申終從不去，代為紀(jì)理生業(yè)。予之資，不受。緣撞技擊之術(shù)，頗以關(guān)懷。欄厚遇之，買婦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撫臂上刺痕，泫然流涕。以故鄉(xiāng)鄰有事，申輒矯命排解，不相稟白。有王監(jiān)生者，家豪富，四方無賴不仁之輩，出入其門。邑中殷實者，多被劫掠。或迕之，輒遣盜殺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嬸，父子俱燕之。妻仇氏，屢沮王，王縊殺之。仇兄弟質(zhì)諸官，王賕囑，以告者坐誣。兄弟冤憤莫伸，詣崔求訴。申絕之使去。過數(shù)日，客至，適無仆，使申瀹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與崔猛朋友耳，從徙萬里，不可謂不至矣。曾無稟給，而役同廝養(yǎng)，所不甘也!”遂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訝其改節(jié)，而亦未之奇也。申忽訟于官，謂崔三年不給傭值。崔大異之，親與對狀，申忿相爭。官不直之，責(zé)逐而去。又?jǐn)?shù)日，申忽夜入王家，將其父子嬸婦并殺之，粘紙于壁，自書姓名。及追捕之，則亡命無跡。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訟，蓋恐殺人之累己也。關(guān)行附近州邑，追捕甚急。會闖賊犯順，其事遂寢。及明鼎革、申攜家歸，仍與崔善如初。時土寇嘯聚，王有從子得仁，集叔所招毛賴，據(jù)山為盜，焚掠村疃。一夜，傾巢而至，以報仇為名。崔適他出，申破扉始覺，越墻伏暗中。賊搜崔、李不得，擄崔妻，括財物而去。傘歸，止有一仆，忿極，乃斷繩數(shù)十段，以短者付仆，長者自懷之。囑丫卜越賊巢，登半山，以火?繩，散掛荊棘，即反勿顧。仆應(yīng)而去。申窺賊皆腰束紅帶，帽系紅絹，遂效其裝。有老牝馬初生駒，賊棄諸門外。申乃縛駒跨馬，銜枚而出，直至賊穴。賊據(jù)一大村，申縶馬村外，逾垣入。見賊眾紛紜，操戈未釋。申竊問諸賊，知崔妻在王某所。俄聞傳令，俾各休息，轟然嗷應(yīng)。忽一人報東山有火，眾賊共望之。初猶一二點，既而多類星宿。申坌息急呼“東山有警”。王大驚，束裝率眾而出。申乘間漏出其右，返身入內(nèi)。見兩賊守帳，紿之曰：“王將軍遺佩刀。”兩賊競覓。申自后斫之，一賊踣;其一回顧，申又?jǐn)刂＞关?fù)崔妻越垣而出。解馬授譬，曰：“娘子不知途，縱馬可也。”馬戀駒奔駛，申從之。出一隘口，申灼火于繩，遍懸之，乃歸。

次日，崔還，以為大辱，形神跳躁，欲單騎往平賊。申諫止之。集村人共謀，眾惟怯莫敢應(yīng)。解諭再四，得敢往二十余人，又苦無兵。適于得仁族姓家獲奸細(xì)二，崔欲殺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捉，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縱之。眾怨曰：“此等兵旅，方懼賊知，而反示之。脫其傾隊而來，?村不保矣!”申曰：“吾正欲其來也。”執(zhí)匿盜者誅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銃，又詣邑借巨炮二。日暮，率壯士至隘口，置炮當(dāng)其沖。使二人匿火而伏，囑見賊乃發(fā)。又至谷東口，伐樹置崖上。已而與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一更向盡，遙聞馬嘶，賊果大至，?屬不絕。俟盡入谷，乃推墮樹木，斷其歸路。俄而炮發(fā)，喧騰號叫之聲，震動山谷。賊驟退，自相踐踏。至東口，不得出，集無隙地。兩岸銃矢夾攻，勢如風(fēng)雨，斷頭折足者，枕藉溝中。遺二十余人，長跪乞命。乃遣人縶送以歸。乘勝直抵其巢。守巢者聞風(fēng)奔竄，搜其輛重而還。崔大喜，問其設(shè)火之謀。曰：“設(shè)火于東，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盡，恐偵知其無人也。既而設(shè)于谷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斷之，彼即追來，見火必懼：皆一時犯險之下策也。”取賊鞫之，果追入谷，見火驚退。二十余賊，盡劓刖而放之。由此威聲大震，遠(yuǎn)近避亂者從之如市，得土團三百余人。各處強寇無敢犯，一方賴之以安。

異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車，崔之謂哉!志意慷慨，蓋鮮儷矣。然欲天下無不平之事，寧非意過其通者與?李申，一介細(xì)民，遂能濟美。緣撞飛入，剪禽獸于深閨。斷路夾攻，蕩幺魔于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為國效命，烏在不南面而王哉!”

翻譯

崔猛，表字勿猛，是建昌府的世家子弟。性情剛烈堅毅，幼年時期在私塾里讀書，各個讀書童子里有稍稍冒犯他的，他就舉起拳頭奮力毆打，老師屢次告戒他也改不了。他名叫猛，字叫勿猛，都是老師根據(jù)這些情況賜給他的。到了十六七歲的時候，武藝高強，冠絕一時，又能夠手持長竿跳到大房屋之上。他喜歡打抱不平，因此，鄉(xiāng)親們都很佩服他，前來向他訴冤說事的人能夠站滿臺階，坐滿屋子。崔猛壓制強暴的人，扶助弱小的人，不怕因而結(jié)怨招嫌。誰要是誠心和他作對，他就操起石頭和棍棒，非把對手打得肢體殘廢不可。往往在他憤怒的時候，沒有人敢去勸說他。惟有對他母親極其孝順，母親一來，什么怒氣，都能化解。母親責(zé)備起他來沒完沒了，崔猛諾諾連聲，什么都聽母親的，可是一出家門就忘得一干二凈。他的近鄰有個兇悍的婦女，每天都虐待她的婆婆。婆婆餓得快要死了，她兒子偷偷給她吃的，這個悍婦發(fā)覺了，就罵得狗血噴頭，罵聲都傳到四鄰的院子里。崔猛聽到之后，跳墻就過去了，把那個悍婦的鼻子、耳朵、嘴唇、舌頭都割了下來，悍婦立刻就死了。他母親聽到這件事之后，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把鄰居的兒子叫過來盡心盡意地溫情體恤，再把家里年輕的婢女許配給人家為妻，這件事情才算結(jié)束。母親被氣得哭得什么都吃不下去。崔猛真的害怕了，就跪在地上請求母親用棍子打他，而且告訴母親他知道悔改了。母親哭著不理睬他。崔猛的妻子周氏，也和他一塊兒跪下。這時母親才用棍子打了兒子，還用針刺他的手臂，作成十字形的紋絡(luò)，用紅顏色涂進肉里，讓紋絡(luò)不要消失。崔猛都承受下來。這時母親才吃些東西。母親喜歡給和尚道士施舍飯食，往往讓他們都吃得飽飽的。正巧有一個道士在門外，崔猛正好從那里經(jīng)過。道士看他一眼說道：“郎君你有許多兇殘蠻橫的氣質(zhì)，恐怕難以保得了平安度過百年。積累善事的人家，不應(yīng)當(dāng)有這樣的氣質(zhì)。”崔猛剛剛受到母親的勸戒，聽道士說完，起身致敬說：“我自己深有所知，只是一看到不公平的事情，最苦惱的是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努力想改正這種氣質(zhì)，或許可以免除嗎?”道士笑著說道：“暫且不要去問可以免除還是不可以免除，請你首先自己問問自己能夠改正還是不能夠改正。不過應(yīng)當(dāng)嚴(yán)格地控制自己，如果萬一惹下殺身之禍，我會告訴你解救死亡的法術(shù)的。”崔猛從來不相信祈禱鬼神就可以消除災(zāi)難的那一套，聽完之后，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道士又說：“我固然知道你不信我說的這些。但是我所說的，和裝神弄鬼代人祈禱的巫師不一樣，按我說的做了也是積德的好事，即便后來沒有驗證，也沒有什么妨礙呀。”崔猛向他請教，道士就說：“正好在你的門外有一個少年人，應(yīng)該和他很好地結(jié)交為朋友，即使將來你犯了死罪，他也會想法救活你。”把崔猛叫出來;再把那個人指給他看了。那個人是一個姓趙的兒子，名叫僧哥。姓趙的本是南昌府人，因年景饑荒，就客居在建昌府。崔猛從這之后和他深切交往，請求姓趙的在他家教書，供給吃用十分優(yōu)厚。僧哥年齡十二歲，進屋就拜見他的母親，兩個人約定為弟兄。過了一年，開始春耕，姓趙的帶著家眷走了。雙方的聯(lián)系也就斷絕了。

崔猛的母親自從鄰居的悍婦死了之后，訓(xùn)戒兒子更加切實，有人前來找崔猛訴說冤屈的，就斥退加以拒絕。有一天，崔猛母親的弟弟去世了，他跟著母親前去吊喪。在路上遇見了幾個人，綁著一個男子，嚷著罵著哄他往前走，還動手打那個男子。看熱鬧的人把路堵死了，車也走不過去。崔猛問一下發(fā)生了什么事，認(rèn)識崔猛的人爭著圍著他告訴給他。在這之前，有個大地主的兒子某甲，稱霸一鄉(xiāng)，他偷看到李申的妻子很有姿色，就想奪過來，又找不到因由。于是就吩咐家里仆人引誘李申參加賭博，還借給他錢并加大它的利息，以便讓他簽署契約，并注明以妻子為抵押。錢賭完了，再借給他。賭了一夜，擔(dān)負(fù)的債務(wù)有好幾千錢。過了半年，總計本利三十多千的錢。李申沒有能力償還，某甲就派幾個人硬是把他妻子搶過來。李申到某甲家門前大哭。某甲怒火中燒，拉過李申就把他捆到樹上，又打他又刺他，逼迫他立下保證永不反悔的字據(jù)。崔猛聽完之后，怒氣像大山似的涌上心頭，立即催馬向前走，想要動武教訓(xùn)一番。這時他母親掀開車簾叫他說：“哎呀，你又想這樣做了呀?”崔猛才停了下來。吊唁完了舅父之后回到家里，不言語也不吃飯，一個人坐在那里，眼睛發(fā)直，像是在生氣的樣子。妻子問他為什么這樣，他也不回答。到了夜里，沒有脫衣服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一直睜眼到天亮。第二天晚上還是一樣睡不著覺，忽然間他打開門走出去，可又立即回到屋躺下。這樣反復(fù)了三四回，妻子也不敢過問一下，只能小聲出氣再聽一聽。過了一段時間，他出去了很大功夫才回來，關(guān)上房門就死死地睡著了。這一天夜里，有人在床上殺死了某甲，剖開肚子，流出腸子，李申的妻子也成為床下的一具裸露的尸體。官府里懷疑是李申所干的，就把李申抓了起來處治他。遭受到嚴(yán)刑拷打，腳上的踝骨都看得見了，可是終究也沒有招供。又拖了一年多，李申再也受不了刑罰，被誣蔑壓服定罪，并判處死刑。正趕上崔猛的母親去世。殯葬結(jié)束，崔猛告訴妻子說道：“殺死某甲的，實際是我呀。只是因為有老年母親的緣故，才不敢泄露出去。如今大事都完了，怎么能夠把我一個人的罪過，損害別的人呢?我將要到有關(guān)部門送死去!”妻子驚慌地挽留他，崔猛拉斷襟袖就走了，去到官府自首。官員感到吃驚，就把他拷起來監(jiān)禁在獄里，把李申釋放了。但是李申不愿意這樣，堅決以自己一個人承擔(dān)責(zé)任。官員一時決定不下來，就把他們兩個人都收押起來。親戚們都用譏誚的語言責(zé)備李申。李申說道：“崔公子所干的事情，是我想要去干而不能去干的。他代替我干了，我能忍心坐在一邊看著他去死嗎?今天就當(dāng)崔公子沒有前來自首就行了。”李申固執(zhí)的沒說二話，堅決和崔猛爭著去死。過了很久，衙門里邊也都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啦，就強把李申出來，拿崔猛抵這個殺人的罪名，很快就要處決了。正上恤刑官趙部郎，前來復(fù)審死囚的案件，看到崔猛的名下，斥退周圍的人把崔猛叫過來。崔猛進入公堂，抬頭一看堂上坐著的，原來是僧哥。崔猛又是悲傷又是高興，就把事實經(jīng)過訴說了一遍。趙僧哥猶豫了好大功夫，仍然讓他回到監(jiān)獄，還囑咐監(jiān)獄的士卒好好看護他。不久因為自首的緣故減輕刑罰的等級，判處他到云南充軍。李申愿意為他服役，也跟著一齊去了。還沒有過一年，根據(jù)赦免的命令就都回來了。

回家之后，李申始終跟在崔猛身邊不離開，代替他管理家里維持生活的事情。想給李申一些錢，他也不接受。崔猛就教給他一些爬高和格斗的技能，對他很關(guān)懷。崔猛給李申優(yōu)厚的待遇，為他買了妻子，給了他田產(chǎn)。崔猛從這之后，努力改變以前的行為，往往在撫摩胳膊上被刺的傷痕的時候，就痛哭流涕。因此鄉(xiāng)親鄰居們有了事情，李申就用他的名義去排解，也不必再稟報他。有一個姓王的監(jiān)生，家里極為富有，天下四方的潑皮無賴和不仁不義的人，都成了進出他家的常客。當(dāng)?shù)氐妮^為富裕的人家，許多被他搶劫過。有的人冒犯了他，他就派強盜在路上把這個人殺死。王監(jiān)生的兒子也很淫亂殘暴。王監(jiān)生有一個孀居的嬸母，他們父子兩個人都和她逆?zhèn)愅椤Ｋ掀懦鹗希啻巫柚顾蓧氖拢Y(jié)果王監(jiān)生把她吊死了。仇氏的哥哥弟弟告到官府，王監(jiān)生行賄打點，對原告治以誣陷之罪。仇氏兄弟蒙受冤屈極為憤怒，又沒有地方申訴，就找到崔猛請求他代為起訴。李申拒絕了之后還讓他離開。過了幾天，有客人來，正好沒有仆人在場，崔猛就讓李申沏茶。李申一句話沒說就走出來，告訴別人說道：“我和崔猛本是朋友罷了，跟著他流蕩萬里，不能說我沒有去吧。竟然什么報酬也不給我，使喚我像奴仆一樣，這是我難以甘心的呀!”于是就憤憤地離開了崔家。有人把這件事告訴給崔猛。崔猛對他的改變節(jié)操很是驚奇，可也沒有把它當(dāng)回事。李申突然向官府控告，說崔猛有三年不給他工錢。崔猛感到非常奇怪，親自和他在公堂上對證，李申憤怒地和崔猛爭吵。官府沒有判定李申是對的，就把他從公堂哄出去了。又過去好幾天，李申忽然在夜里來到王家，將王家的父親、兒子、嬸子、仆婦都?xì)⒘耍€在墻上貼張紙，把自己的姓名寫上去。等到官府前來逮捕，李申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王家懷疑這些是崔猛指使人干的，官府并不相信。崔猛這才悟出了在這以前李申去告他一狀，是怕殺人的事連累自己啊。把公函發(fā)到附近各縣，追捕李申的風(fēng)聲很急。可正趕上流賊李闖竄犯北京，這件事情也就沒有再過問了。

到了明代滅亡清朝初建，李申才攜帶著家眷返回故里，仍和崔猛像過去一樣地要好。當(dāng)時土匪割據(jù)一方，王監(jiān)生有個侄子名叫得仁，糾集了他叔父招來的潑皮無賴，占據(jù)山林作強盜，燒搶村鎮(zhèn)。一天夜里，土匪全部出動，名義上是替王家報仇。崔猛正巧到別的地方去了，李申是在土匪打開門的時候才發(fā)覺的，就跳過墻潛伏在黑暗之中。土匪搜查崔猛和李申都沒找到，就擄走崔猛的妻子，并席?財物之后，才離開的。李申回來，家里只有一個仆人，憤怒已極，就把繩子砍成幾十段，把短繩交給仆人，長的繩子自己留在懷里。再囑咐仆人跨越過土匪的老巢之后，登到山的一半高的地方，用火把繩子點著，零散地掛在亂樹叢中，馬上回來，什么也不要管了。仆人答應(yīng)之后就走了。李申看到土匪都在腰間束著一條紅帶，帽子上拴著一塊紅綢子，于是他也這樣裝扮起來。這時有一匹老母馬剛剛生完馬駒，土匪就把它扔到門外邊。李申就把馬駒捆綁好了，騎上馬不聲不響地就出發(fā)了，一直跑到土匪的老窩。土匪占據(jù)一個大村子，李申把馬拴在村子外面，跳過墻就進去了。看到土匪亂哄哄的在那里，手里拿的武器還沒有放下。李申偷著向土匪打聽，知道崔猛的妻子正在王某人的住處。不大一會兒聽到傳達(dá)命令，讓他們各自休息，土匪們哄然一聲忙著答應(yīng)。忽然間有一個人前來報告東山那邊起火了，土匪們都往那里看。開始還只有那么一兩點火光，過后就像天上的群星了。李申一邊喘息一邊大叫“東山有火警啦”。王得仁大為驚慌，整理一下行裝帶領(lǐng)眾土匪就出去了。李申趁著間隙，從右邊溜了出來，回過身來走到內(nèi)室，看到有兩個小賊在守護床帳，李申蒙騙他們說：“王將軍把佩刀忘在家了。”兩個小賊忙著尋找。李申從他們身后用刀砍，一個賊被砍倒;一個剛一回頭，李申又把他殺死。之后背起崔猛的妻子跳墻出來。把拴馬的繩子解開，再把馬韁繩交給崔猛的妻子，說道：“娘子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你只要放開馬就行了。”那匹馬戀惜馬駒，因而跑得很快，李申在后邊緊跟著。在走出一個險要的關(guān)口的時候，李申用火把繩子點著，在路邊到處懸掛之后，才回來。

第二天，崔猛回到家里，認(rèn)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情緒煩燥，暴跳如雷，想要一個人單槍匹馬去平定賊寇。李申勸說阻止了他。崔猛召集村子里的人共同商量，大家都膽小怕事，沒有人敢于答應(yīng)。經(jīng)過反復(fù)勸說解釋，才得到敢于剿匪的二十幾個人，又苦于沒有武器。正好在王得仁本族同姓的家里抓到兩名奸細(xì)，崔猛想要殺掉他們，李申認(rèn)為不行。崔猛就命令那二十個人都手拿白棍子，排列在奸細(xì)的面前，把奸細(xì)的耳朵割下來再放他們回去。大家都埋怨說道：“像我們這樣二十幾個人的隊伍，就怕土匪們知道了實情，我們反倒故意讓他們知道。如果他們把所有的土匪都領(lǐng)了來，整個村子都保不住了。”李申說道：“我正希望他們來呢。”抓來那個窩藏土匪的人，把他殺了。再派人四出活動，每個人都借來弓器和火銃，又到縣城借來兩門大炮。天一黃昏，李申帶領(lǐng)壯士到了險要的關(guān)口，對著大道安置好大炮。再派兩個人身藏火器埋伏下來，告訴他們看見土匪就點火。又到山谷的東口，砍倒樹木放在山崖之上。過后李申和崔猛各自帶領(lǐng)十幾個人，分別在山谷的兩側(cè)埋伏。一更快完了，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馬的嘶叫聲，土匪果然大規(guī)模地來了，前后連綿不斷。等他們?nèi)孔哌M山谷的時候，就推倒樹木，切斷他們撤退的歸路。片刻之間大炮打響，一時喧騰號叫的聲音，驚天動地。土匪們猛然退卻，結(jié)果自己互相踐踏。到了東山口，出不去，想集合起來，又沒有一塊空地。山谷兩邊火銃和箭左右夾攻，其形勢有如暴風(fēng)驟雨，斷了頭的，折了腿的，都亂倒在溝里。最后剩下二十幾個人，跪在地上請求饒命。于是派人捆住這些人并把他們送回村里。崔猛等人乘勝直搗土匪的老窩。守圍他們老窩的人，聽到風(fēng)聲之后，東逃西竄，崔猛把土匪的軍用物資都搜出來帶走。崔猛非常高興，問李申為什么用火這種謀略，李申說：“在東面設(shè)置火，是怕他們向西去追趕啊。點火的繩子短，是讓它快點燒完，這是怕敵人得知這里根本沒有人。后來在山谷東口砍樹以便堵截，是因為山谷的通道極其狹窄，一個人就能阻擋得了，那些人既然是緊急的狀態(tài)逃過來的，看到有火一定害怕：這些都是出于一時的冒險的下下之策呀。”把土匪抓起來一審問，果然是他們追進了山谷，一看到有火，就驚慌地后退了。抓到的二十幾個土匪，都經(jīng)過割鼻、斷足的刑罰然后放了的。從這之后，崔猛他們聲威大震，遠(yuǎn)方的近處的躲避動亂的人們跟隨他的就像市場上的人那么多，還得到鄉(xiāng)勇三百多人。各地方的強盜土匪沒有再敢侵犯他們的，這一方百姓依靠他們得以過上安定的生活。

異史氏說：“爽快有力的牛，往往會損壞車子，勇猛氣盛的人，一定會招災(zāi)惹禍，這是說崔猛這樣的人啊!他胸懷慷慨，是很少有對手的呀。然而想要天底下沒有不公平的事情，難道不是主觀愿望超出世間常理了嗎。李申是一個普通的小百姓，卻能夠成人之美。攀緣能夠飛進壞人家里，在深閨里剪除掉衣冠禽獸。隔斷敵人退路，左右兩面夾攻對手，在狹谷里掃蕩妖魔。如果讓他建軍前五丈大旗，握有軍權(quán)的話，為國家獻身，怎么能不會坐朝南面而封爵稱王呢!”

注釋

建昌：明清府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城縣。

夏屋：大屋。夏，大。

求訴稟白者：前來訴冤陳事的人。

竊啖之：暗地里送飯給母親吃。

詬厲萬端：怒斥辱罵，沒完沒了。厲，虐害。

溫恤：好言勸慰。

朱：紅色染料。

飯：施飯。

令終：善終，平安地終其天年。令，善，美。

痛自抑：嚴(yán)格地克制自己。

萬分之一：萬一，指萬一惹下殺身之禍。

厭禳(yǎn—ráng掩攘)：用迷信的方法，祈禱鬼神，消除災(zāi)難。禳，除殃。

巫覡(xí席)：裝神弄鬼、代人祈禱消災(zāi)的人。巫，女巫。覡，男巫。

盛德：積德。

南昌：舊府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

東作：春耕生產(chǎn)。《尚書·堯典》：“寅賓日出，平秩東作。”《傳》：“歲起于東，而始就耕，謂之東作。”

擯斥：斥退，拒絕。

促步：催其行走。

道無由：找不到因由。道，理。

署妻于券：意謂簽署契約，注明以妻為抵押。

“無悔狀”：保證不再反悔的字據(jù)。

兀坐：獨自端坐。

嗔(chēn琛)：嗔怒;生氣。

卒無詞：始終沒有招承。詞，供詞。

誣服：被迫銜冤認(rèn)罪。

論辟：判處死刑。辟，大辟，斬首。

絕裾(jū)：斷絕襟袖，以示大意堅決。《世說新語·尤悔》：晉溫嶠受劉琨命，至江南奉表勸進，其“母崔氏固駐之，嶠絕裾而去。”裾，衣服的襟袖。

庭：公庭，官府。

兩收之：兩人均入獄。收，拘押。

恤刑官：分赴各道，審理囚犯。見《明史·刑法志》。恤刑，慎用刑罰。

閱囚：也稱“錄囚”，審察并復(fù)勘已定罪的囚犯。

減等：減刑，等，量刑的等級。

援赦：根據(jù)赦令。

不仁：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不忍”。

坐誣：治以誣陷之罪。

徙：徒邊，流放。指上文所謂“充云南軍”。

廩給：給以糧米，猶言給予工錢。

役同廝養(yǎng)：役使如同奴仆。廝養(yǎng)，舊時對仆役的賤稱。

關(guān)行附近州邑：發(fā)出公函到附近州縣。關(guān)，關(guān)文，古時官府間平行公文。

闖賊犯順：指闖王李自成起義反明。犯順，以逆反順，造反作亂。稱義軍為“賊”、為“逆”這是作者的階級偏見。

及明鼎革：指清朝取代明朝。鼎革，鼎和革都是《易》卦名，是更新、去故的意思，因用以代指改朝換代。

擄：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據(jù)”。

括：囊括。

縛駒跨馬：指縛駒于家，跨牝馬而去。

銜枚：不聲不響的意思。枚，形如箸，兩端有帶，可系于頸。古時進軍偷襲時，常令士兵銜在口中，以防喧嘩。

多類星宿：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隘口：險要的關(guān)口。

形神跳躁：暴跳如雷，情緒煩躁。形，指形體。神，指精神。

兵：兵器。

岸：指山谷兩側(cè)。

輜：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錙”。

劓刖(yì—yué義月);割鼻、斷足，均為古代酷刑。

土團：猶言“鄉(xiāng)團”“鄉(xiāng)勇”。

快牛必能破車：意謂剛勇盛氣之人，必然惹禍招災(zāi)。《晉書·石季龍載記》：石虎年輕時喜游蕩，好馳獵，多次以彈傷人。其從父石勒欲殺之。勒母曰：“快牛為犢子時，多能破車，汝當(dāng)小忍之。”快牛，快而有力的牛，喻盛氣的人。

儷：并列，比并。

意過其通：意謂主觀所想超過常理。通，通常的道理。

一介細(xì)民：一個普通小民。介，通“個”。

烏在不南面而王(wàng旺)哉：意謂無論南征北討，都能建功受爵。